03’秋天,34歲的民謠歌手Elliott Smith死在寓所里,身上插著一把刀,初步判斷為自殺。有人曾將他和上世紀60年代迷幻民謠歌手Nick Drake並列,後者在不到30歲的時候殺掉了自己。他們都長著和Jim Morrison一樣剛及肩胛的捲髮,Smith黑色,Drake栗色——但這兩人的音樂中卻找不出一條如Morrison用旋律的油脂包裹著的痙攣筋骨,他們的歌唱像少年的掌紋,樸素、內向、詭異,幾乎令人恐懼起來,其中隱藏著的悲傷和愉悅,都是些宿命的秘密。他們的音樂和表達都很含蓄,幾乎是懶散的,像在漆黑海底自身會閃爍微光的水母,幽靈般炫耀著似有似無的存在。Elliott Smith奇怪,28歲時在深夜的浴缸里猝死的Morrison幾乎是斯文的,但他卻自詡為駕御暴風雨的人,在台上尖嚎著脫掉了皮褲;Smith和Drake在抱著箱琴輕輕吟唱時看起來也很安詳,但他們的死亡卻被鐵器、槍火和變成泉眼的動脈味道緊緊扭住。這兩個人都是酒徒,且皆有很重的毒癮,於是,他們的死亡原因就算被專業人員確鑿地證實出來,卻依舊不得不是曖昧的——活人們會不厭其煩地從他們一般含混、飄漾的歌詞中榨盡頹喪的詩意,這詩意忽地就濃郁起來,不過是因為青年時的死亡。民謠和傳統意義上的搖滾樂相比更具詩性,它不是傾訴狂,當然反叛,卻匿於低調的姿態之下。民謠從心靈的深處陳述和內省,雖然有時會像偶蹄動物的反芻般絮叨,散出被消化道擠迫出的草腥氣。民謠比搖滾更需要自戀,比爵士更需要自憐——Smith和Drake沮喪地陶醉在自己嚴肅、英俊的鏡像里,他們弄死自己的原因大概和能誠實地演唱民謠的原因是一樣的罷。這樣的論斷真讓人乏味。向一隻鬼魂追問活著時的往事可能更容易些——和為一個少年判斷將來的情事相比。死亡,一邊讓活人變得很激動,一邊讓死者變得很隨便。活人為死者流下淚水或呸去唾沫,而死者真的很隨便,表情僵硬,那些曾可噴淌的體液,靜止後漸漸乾涸。至少,一名歌手的自殺並不能說明他活時的演唱如何絕望,類似於一個少年的自殺並不能抹去他若可能活到變成一個惶惶的中年人,當他在陽光下攤開手心時,如他神經般錯亂的,少年的掌紋。——小記Elliott Smith的生命之旅你為什麼叫我詩人我不是詩人我只是個哭泣的孩子看,我只有灑下沉默的眼淚……這是一個平凡的秋天裡最平凡的一天,在洛杉磯的一間別墅里,時間停在了2003年10月21日,他把匕首插在了自己的心臟上,34歲,整整比Kurt多活了7年,不同的是,直到他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他仍然不是一個大明星,或者他根本就對成為大明星不感興趣,在無聊的人看來,他的死亡不過又是一件音樂和毒品酒精糾纏的恩怨。不過,令人尷尬的是,在他死後一個月,他的簽名在網上被拍賣到了25萬美元。恍惚間,我仿佛看見了一根皮帶,我不知道那是Jim Morrison的丟在舞台上的,還是Nick Drake拋棄在澡盆邊的————皮帶,人用來維護尊嚴的工具已經變的輕飄飄的,如一根雞毛,在舞台上空飛來飛去。他叫Elliott Smith,不,或者應該叫他的原名Steven Paul Smith,這是一位其貌不揚的創作歌手,我對他最深的印象來源於一張帶著棒球帽的陰鬱的臉,從1994年到2000年,他總共發表了5張專輯,除了95年的同名專輯之外,其他四張名字都很奇怪:《羅馬蠟燭》、《或此或彼》、《XO》、《畫像8》。他是The Beatles的熱愛者,經常在演唱會上唱George Harrison的《Isn’t It A Pity》,甚至被指責剽竊The Beatles;他習慣潛吟低唱,有人說他是Paul Simon的接班人;他時常把害羞的眼睛藏在帽子之下,也有人說他是90年代的Nick Drake。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給自己改名叫Elliott,這個暗含著一種自視頗高的意思,而我知道的是,這個人的心裏面一定有一個黑洞,一個能吞噬所有光亮的黑洞,而這種陰暗在他臉上就能讀出來,我不相信種種對他的稱讚和定位,我只知道,他的左臂上有一個Kali的紋身——那是印度教中掌管創造和毀滅的女神。情況太複雜了 1969年,Elliott Smith出生在美國內布拉斯加州最大的城市奧馬哈,他的童年是不幸的,在他完全懂事之前就換了一位父親,然後全家搬到以保守著稱的德克薩斯州達拉斯市,1963年11月22日,美國總統甘迺迪曾經倒在了這裡。Smith的繼父是個粗魯的人,雖然日後Smith不願意提及自己童年所受到的傷害,但是,從他成年以後熱中於幫助被虐待的兒童這一點人們多少可以看出一些端倪。Smith找到了音樂對抗內心的寒冷和疼痛,他9歲起玩樂器,10歲開始創作。Smith後來跟他的朋友說,要是沒有音樂,他可能會變成和他的繼父一樣的人。也許,Smith成年後的沉默寡言和他在幼年受到的傷害有很大的關係。也正是在達拉斯,Smith經常的出沒於教堂。高中的時候,Smith來到波特蘭,回到父親Gary身邊。林肯高中的時候,他獲得了全國優秀學生獎。Smith參加了該高中的Stranger than fiction樂隊,一直到他87年畢業。然後是橫穿美國,離開美西的波特蘭,來到美東的麻薩諸塞,在小城阿姆赫斯特修習哲學與政治科學。大學的專業看來對他影響良深,他的第三張個人專輯的名字便是以丹麥哲學家齊克果的名著命名:《或此或彼》(Either/Or),而他的案頭擺放的讀物則是法國哲學家福柯的《臨床醫學的誕生》。Smith內心的傷痕並沒有因此得到很大的彌補,他只能靠不停地更換居住城市來放逐自己的痛苦,阿姆赫斯特、布魯克林、洛杉磯……到處都是他的腳步。2000年,Smith在《滾石》一篇採訪中說,“我就是喜歡四處遷移。因為,你只能活一回。” Smith的一生似乎是總在漂泊之中度過的,總是希望和失望之間,在城市一張張陌生的面孔中撞的頭破血流。現實太殘酷了大學畢業以後他在不同的樂隊里呆過,和所有尚未成名的樂手一樣,做音樂的同時做各種各樣其他的工作來餬口──他做過園丁,嫁接竹子,甚至還做過掘墓人。1992年,Elliott Smith跟Neil Gust、Tony Lash及Sam Coomes組成了樂隊Heatmiser,他們經常在拉丁夜總會演出,而那也是Elliott Smith駐唱的地方之一,熟悉他的人總會驚訝他怎么會參加過如此暴躁的樂隊。。不幸的是,雖然出過三張唱片,但是Heatmiser並不很成功,於是樂隊在1996年解散,奇怪的是,解散之後樂隊的成員都成了小有名氣的人物:Neil Gust另組了樂隊No. 2,Tony Lash成為唱片監製,而Sam Coomes則跟前妻組成了樂隊Quasi。而所有人關注的目光都由於1994年那張《羅馬蠟燭》而聚集到了Elliott Smith身上,1995年,Elliott Smith在killrockstars公司的幫助下發行了第二張個人專輯《Elliott Smith》除了音樂上的民謠風格,這張專輯給人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封面上,兩個人正從樓頂上躍下,努力的擁抱大地,可以看出,當時他就已有自毀的跡象了,而我們知道的是,由於多年漂泊的生活以及樂隊的經歷,他已經沾染上了一個搖滾樂手最容易沾上的兩樣東西:酒和毒品,整夜的酗酒和對藥品的依賴讓他變的更加沉默和難以接近。而一次他和女友都因為在Beck的演唱會上和與歌迷發生衝突的警察打架而被拘留,他過去持有毒品的記錄讓他在拘留所里吃盡了苦頭。1997年,Elliott Smith推出了第三張個人專輯《或此或彼》,這張唱片之後,他離成功近了一步,唱片商發現,這個長的一副倒霉敗家樣的傢伙有點成為新的民謠明星的樣子了。而唱片公司也開始按照自己的標準打磨這個明星坯子,首先就是戒除毒癮和酒精的侵害。而Elliott Smith也同意了,他去亞利桑那州的一家醫院接受了強制性的戒毒,毒癮雖然暫時被戒掉了,但是對Elliott Smith的精神和身體的傷害是巨大的,同樣的事情發生在一年多之後,這一次的事情給他的打擊非常之大,他開始由自覺的配合轉為需要不停的被保釋。出於對killrockstars的厭煩,Elliott Smith轉投了主流公司DreamWorks名下。1998年,Elliott Smith的第四張,也是最成功的專輯《XO》為他帶來了希望的光明,請了Tom Rothrock和Rob Schnapf擔任製作人,專輯中用詩意豐沛的音符編寫出如同一抹夕陽餘暉的寧靜,但是卻用激烈的情緒情緒向每個聆聽者發出召喚。這樣的結果就是專輯賣出了20萬張。這個時候,Elliott Smith簡直變了一個人,他經常侃侃而談,還主動接受自己的父親給別人認識,他甚至開始對老東家Killrockstars以及令他念念不忘強制治療表示抗議,他說,生活中總是有些神經病,自我感覺良好的對別人指手畫腳,告訴你這個該做那個不該做,結果是,你乾什麼都覺得很悶氣。DreamWorks公司的心情也特別的好,到處安排Smith演出和接受訪問,夜夜與如Courtney Love,Minnie Driver這樣的明星出來進去,再加上媒體的力挺,連Elliott Smith都被即將成為搖滾明星的光明未來給眩暈了眼。理想都破滅了 Smith似乎一直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他明明四處碰壁,明明處處被別人出賣個傾軋但是卻對別人徹底信賴,當他發現自己被別人當成了小丑的時候,他除了憤怒,更多的是絕望。潑頭而下的冷水來了,在《Spin》雜誌的攝影棚里,攝影師讓Smith穿上沾滿假血的白體恤,然後做非常痛苦的樣子,Smith當時就覺得這樣做不過一個販賣痛苦的可笑的小丑,他憤然離開了攝影棚,但是過了一會又乖乖的回來了,這一回,他的要求聽上去都有些可憐,他只要求換一個不那么做作的姿勢,雖然這些照片最後沒有發表,但是,從這之中我們也可以看出Smith是如何在維持自己最後的原則底線。Smith渴望成功,他不想讓關心他的人,尤其是自己的父親失望,但是作為一個藝術家,他又不能完全的出賣自己的原則,這種痛苦的掙扎也許是藝術家應該做的,但卻不是商業所喜歡的。2000年,Smith又出了第5張唱片《畫像8》,這張唱片甚至在中國都有盜版,作品中前所未有的充滿了自信的聲音,這張專輯的音樂大致可分成兩類:一類是簡單清新的民謠,大多僅用木吉他或鋼琴伴奏,另一類是搖滾,包括民謠搖滾、硬搖滾等,兩類曲子通常交替排列,也是這張專輯的一個有趣現象多種音樂風格的融合和對60年代民謠的追敘讓人聽起來非常清新,一聽下去,竟然會以為Elliott Smith變了。其實Elliott Smith並沒有變,他依然是那樣的沉默和熱愛酗酒,在與人交流的時候,他就象一個巨大的黑洞把周圍的活力都吸走,讓別人跟他一樣沉默和憂鬱。就是在《畫像8》里,你也可以聽見他的悲傷,在歌曲《Happiness》中,Elliott Smith講述了一位死亡的演員的故事,Elliott Smith反覆唱到道“all I used to be / will pass away and then you’ll see / that all I wanted now / is happiness for you and me“,回過頭來看,這更象是唱給自己的輓歌。很多時候,Elliott一天要吸1500美元的煙,維持精神。看過2001年8月他在洛杉磯演出的人,都用heartbreaking來形容這次演出。精神狀態不好的Elliott,接連在演出中出現錯誤。但是在場的所有愛他的人們,在他脆弱的時候,把掌聲、歡呼、吶喊、輕鬆的笑聲、集體合唱等等都獻給了他。沒有一個人看過之後不會心疼。我也不想活了喔,我們並沒有忘記Elliott Smith生命中最炫目的一次演出,那是在1997年,他以電影《心靈捕手(Good Will Hunting)》里的一首脆弱感傷的情歌《Miss Misery》獲得奧斯卡提名,《Miss Misery》的歌詞大意原來是描述一個男子在失去自己心愛的女孩後對自己、對聽者、也對那個不幸的女孩的告白的。這樣的作品充滿了痛苦、無助和絕望。原來感染人的只是還有那一份僅存的微弱的溫存。這個男子如此深情。在世界即將因為失愛而崩潰之即竭力控制自己的發聲。讓它流露出柔軟而非瓦解抑或是暴虐。你沒有理由不被它打動。於是,在1997年第70屆奧斯卡頒獎典禮上,穿上一身白色禮服的Elliott Smith害羞的低著頭演唱了《Miss Misery》,這真算是超現實的一刻吧,一個來自波特蘭的地下樂手穿著白色燕尾服,旁邊站著流行天后席琳.迪翁。雖然演出只有短短的三分鐘,但是一句真摯的“do you miss me / miss misery”,卻也勝過當年名噪一時的“I know that my heart will go on”。Elliott Smith還為許多電影配過音樂,比如《美國麗人(American Beauty)》《特倫鮑姆一家(The Royal Tenenbaums)》《相信愛情(Keeping the Faith)》,很多有品位的導演都傾向於找Elliott Smith合作,這也多少算是對他的承認。多年前,當Elliott Smith用借來的四軌機和吉他錄粗糙旋律的時候,大概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與主流如此接近,如此成功。但是這些商業上的成功並沒有挽救他滑向死亡,和在Killrockstars一樣,Dreamworks也因為商業上的需要開始關注起他的健康和生活習慣,也正在這時候,他和女友發生了矛盾,一切似乎要走到了崩潰的邊緣,要不是Jennifer Chiba的出現,按照Elliott Smith的說法,他那時真的想從懸崖上跳下去。不能忍受公司對自己生活的窺探和干涉的Elliott Smith最後決定向公司攤牌,結果就是一張已經基本製作好的雙CD被公司擱置,而Elliott Smith選擇了隱居,去和女友Jennifer Chiba組織幫助受虐待兒童的基金會——他說那樣他才覺得金錢讓他舒服。可是他並非一個散盡家財的聖人,從未消失的低落情緒時常俘獲他,多年的毒癮和濫用酒精也讓他時常失去狀態。在漫長的半隱居生活中,他忍受住了令人恐懼的戒毒療程,正在戒掉毒癮和酒精依賴。而在2003年,他也發行了最後兩首新歌“美麗(醜陋之前)”和“一個扭曲的事實就是此刻需要自由”。在一座小山的一間地下室里,他準備著他的第6張專輯,名字就叫《From A Basement On The Hill》,一切似乎和正常,去採訪他的記者說,只要談到他的新專輯,他就會象一個在聖誕節前夜偷偷拆開禮物的孩子那樣快樂。就在死前幾天,他參加電台節目,並在現場演唱新專輯的歌曲,還表示這一次他只想一個人好好地作音樂,感覺他是那么的放鬆。但Elliott Smith 還是走了,他留給女友的遺言是“對不起-愛你的Elliott。上帝,請原諒我。” 很多人不明白他為什麼會死去,連DreamWorks唱片公司老闆Luke Woode也感到莫名其妙:Elliott Smith最近十分清醒和樂觀,怎么就會自殺了呢?只有Elliott Smith的一個朋友看了出來,2003年秋天,當Elliott Smith最後一次在洛杉磯演出的時候,他發現,Elliott Smith已經接近於崩潰。Elliott Smith死後,Dreamworks公司對他的死亡表示深切哀悼:“Elliott Smith是他這一代人里最具才幹的唱作人,在輕聲低語的歌曲中,他的傑出才氣甚至能改變你的生活。”而公司的主管Lenny Waronker補充說:“Elliott是位一流的藝術家,當你聽到他的音樂你就知道那有多特別,總有一種神奇的東西在裡面,他永遠比別人走在前面...我們將懷念他和他的音樂,他溫柔的美麗的靈魂。”老實說,除了最後一句,沒有一句著調的。樂生者未必貪生怕死,自殺者未必不熱愛生活。加繆在《西西弗斯神話》中說:真正嚴峻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這就是可否自殺。斷定了人生是否值得活下去,等於回答了哲學的根本問題。蘇聯詩人Mayakovsky說過,“人必須選擇一種生活並且有勇氣堅持下去(People must choose their way of life and have the courage to uphold it.)”而在不停的選擇與被選擇之中,Elliott Smith失敗了,他選擇了不堅持,吉他弦崩斷了,Elliott Smith安靜的走了,留下來的,似乎只有他的音樂,甚至,連音樂也即將被人遺忘,只留下一跟懸掛在電線桿上的皮帶,沒有人知道它是什麼時候,怎么樣被弄到上面去的,只知道他經歷了風雨的侵蝕已經滿是裂痕,它就那樣在風中晃動中,也許,就在下一秒鐘,它就會斷裂。Elliott Smith這是你真正孤獨時才能聽進去的聲音,感人肺腑,催人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