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許仙、法海
三聲緣鴛緣遠怨——白蛇心語 千年的歲月都不值一提,在與你同行的光陰之外,日子從來不曾如此詩意過我。如果可以重新選擇,我寧願一切都不曾發生。我在最痛苦的深淵受刑,痛不欲生,已經體無完膚傷痕上卻又要再添傷痕,我的愛情要了我的命。也許。本來,我就不配擁有愛情,我只是一條蛇,一個浪漫的蛇精。也許,愛的憧憬對一個蛇精來說太過奢侈。從孤寂得冒煙,冗長得發霉的歲月里走出來,得道的我已經能俯瞰芸芸眾生。西湖美景如畫,我卻只看見一面湖水中你頎長的身影。車如流水馬如龍,在往來如梭的人群中,我看見你突然出現,純過西湖水的眼睛。就是他了么?我一陣心悸一陣暈眩一陣臉熱心跳。鴛侶夢裡,本就有個說法叫做一見鍾情。“愛也愛個像樣的啊!”小青覺得我傻得不可理喻。因為我的他實在太普通,普通得甚至於有些懦弱有些呆傻有些平庸。可是,那又怎樣?我笑了,我的相公,我自然知道你平凡普通而且貧窮。我愛你,我自把你當作我的英雄。斷橋一會,我們的目光在碰撞中水乳交融。我驚奇地望著這個突然美麗起來的世界,你驚奇地望著我。人說眼為情苗,心為欲種。我知道,那一刻的感覺就是心動。就是永恆。從此,白淨素女為你奉上千年貞潔。我白素貞只是你的女人。我幸福地讓我的愛赤裸,一層一層又一層,如同無數次蛻皮。蛻皮是苦悶而無奈的,但這一次不同,因為我的周身都燃燒著幸福。“郎君,有一天你會不會懷疑我,離開我?”“永遠不會!你說什麼我都信!”你真箇不再是那懵懂書生,真箇是全心愛我。有君如此,夫復何求?一個化緣的大和尚遠遠地過去了,偌大一個缽兒竟然腹中空空。哼,大和尚。枉你自命是高僧。你可知道——緣分,是修來的,不是化來的!“相公,你懷疑我是妖精?”當我嗅到硫磺的味道,我已然知道,你終於沒能信守諾言。第一次,我感到徹骨的悲哀。堂堂男兒,竟然耳軟心亂,連自己的愛人都不相信。那我,如此辛苦如此投入的付出又是為了什麼?我對你的好,卻比不上你一個懷疑的念頭,抵不過陌生人的三言兩語。容易受到離間的,就不是真愛。難道,愛情,早已不再?可是,我愛。我知道,愛一個人,就該容忍包涵。我既不信你變心,就憐惜你失察。你怎么會不好?我又怎么捨得承認你不好?彼此擁有,相互溫暖,且自逍遙,快樂無邊。有什麼不好?其實,活在這大千世界的芸芸眾生,誰不是渾渾噩噩看不清來路歸途,只能在虛無里等待,在等待中虛無?墮入情網,就當那是仙境,能珍惜時且珍惜,當快活時且快活,愛就愛個夠,傻就傻到底罷。追逐真情真美,總比去追逐功名利祿權勢爭鬥要有意義罷。你依然瞞著我頻頻去見法海。我看得見,但我故作不知。我不知道,究竟是誰先欺騙了誰?誰,先背叛了誰?你依然說愛我,是我依偎的相公。我凝視枕畔你沉睡的臉,卻仿佛一切都在海市蜃樓里浮動。近在咫尺,遠在天涯。你既已生疑,一個字已橫亘在我們兩心之間——遠。端陽佳節將至,你對我關懷備至,讓我想起煙雨西湖的初遇。你對我怎么會不一樣?愛你,就相信你。動用自己的法力去跟著你,不是懷疑,是保護,現在,我決定不再用法力,因為,我只是你的妻。俗世里的節日總是如此,我真的不忍拂了你的興致。相公,你是凡人,你只知節日熱鬧,卻不知你娘子的苦痛。你只說我冰清玉潔,又哪裡知道我身上流淌的是冷血。我的所有的熱情如火,都只為你。午時三刻,陽光至盛。我縱道行高深,也是身心俱痛,坐臥難寧。可是,你卻殷勤勸酒,你回憶了那么多我們的幸福相守,說了那么多的祝福未來。我不喝都不行。我笑著為你一飲而盡。我哪裡想到,我最愛的你竟然是早備好了三杯雄黃酒,等著看奇景!是的,我是!我是蛇!我是妖精!我是他們說的那種蠱惑人的妖精!你滿意了嗎?看著我的苦痛,你卻只有震驚。我愛你,因為愛,我只做凡人,拋下千年道行。我搞不清所謂人神妖孽有何不同,愛,不都是一樣一樣的嗎?神仙下凡,不也是凡人嗎?凡人結得神仙眷侶,不也賽過成仙了嗎?既然愛,為什麼非要去弄個明白?我怨!“跟有情人做快樂事,我不曾問是劫是緣,也不曾管什麼天理天條!你還我相公!”明知道也許我鬥不過法海,我還是去救你了,去得義無反顧。只是,你還是我的相公么?你還要一個蛇妖做你的妻子么?我恨死了這多事禿驢,恨死了這齷齪人間,卻獨不恨你無用。可是,那復仇的長劍刺出,洶湧而來的,就是劈不開的怨恨、砍不斷的傷心。此劫之後,我們必無法回到最初。真的累了,真想和你一起去寫一個結局。讓接天而來的大水,淹沒你,也淹沒我。讓我們牽著手,一起變成水草、變成礁石、變成珊瑚,變成魚蝦、變成水母、變成海螺。可是,你既已不信,在你眼裡,我已經是妖。縱使水漫金山又當如何話說從頭?紅塵翻湧,天上人間,愛恨痴狂,情為何物?面對茫茫煙水,我以從未有過的從容做下一個悲壯決定,山水作證——我,永遠,不再,愛,你。從此,於我,這世間再無鴛侶。無情緣。無永遠。回首一瞥,我萬念俱灰。放手吧,那些橋和傘,那些雨和淚,那些溫情暖語,那些風花雪月,那些追逐和被追逐過的愛與哀愁,那些注定的宿命與傷痛!愛情,短命。原來一開始就注定了。開始,是因為我的欺騙。結束,是因為你的不信任。——但,一定要如此嗎?為什麼要揭穿它?我不懂!我不明!我無悔,但有怨!多情公子,溫柔嬌娘,如花的容顏終於化為烏有的人皮。法海說,百年美女終成骷髏。可我是一條痴情的蛇。有渴望愛的靈魂。我仍願相信,固知難以永久,不若珍惜片時。只是,滄海桑田,碧落黃泉。如果從頭再來,我們,還會不會開始?我無力地仆倒在地,我迷失在茫茫天地間。千年的歲月都不值一提,在與你同行的光陰之外,日子從來不曾如此詩意過。如果可以重新選擇——我真的但願一切都沒發生么?哀捱靄愛——許仙獨白百年光陰如水,人生於我,只是一場幻夢。在我正當壯年的時候,我出家做了和尚。因為那一年,我的心突然死了。我最愛的人欺騙了我。而我,也背叛了我的最愛。我從沒想到過,貧窮平庸的我會有這樣幸運的遭逢。幸福突如其來,像深邃的西湖水,從頭到腳,把我淹沒。也許是因為我太幸福了。所以,注定了,在幸福之後,我一世悲苦。最愛我的人,傷我最深。我也最深地傷害了我最愛的人。也許,這就叫做因果。我原來以為,我的幸福不真實。可是,失去了,我才知道我錯過了什麼。直到死我也沒有參透生命的真正意義,因為我一直在懺悔自己的罪孽。他們都說我有慧根,說我悟了。他們卻不知道,誦著經,我心中只念著一個名字。念著佛,我卻只想念一個人。其實,她不是人。她是,一條蛇。思念她,是我喘息著偷生的唯一意義。哀傷,卻一如泛濫在我心頭的湖水。無處不在。哀莫大於心死。而死,只是生的另外一種狀態。所以,我忘不掉曾經的所有,我放不下過去的一切。而過去,無可追悔。所以,我生不如死。也許。原本我只會像俗世里的那些人一樣,找一個普通的女人做我娘子,平淡糊塗地終此一生。可是,我遇到了我的娘子。西湖景美如畫,卻不及她的一個眼神。那雙眼睛貯滿了一湖春水。她離我這么近,這么近的距離不發生點什麼,就天理不容了。我突然之間醍醐灌頂,我預感到我們之間肯定會有什麼發生。可是,這么好的天氣這么多的人這么老實的我……我又有什麼理由接近她呢?就要擦肩而過了么?多怕若錯過這一次的相遇也是錯過我前生修來的福分!我痴痴地想著,手中的傘也不知道往哪擱。能下場雨就好了。好一場浪漫的及時雨!當她輕啟朱唇向我借傘的時候,我就知道,我離不開她了。紫竹柄,八十四骨。這樣好的傘,帶上我刻骨的相思,想來是不算唐突。斷橋崩陷,我的心也是,從此我的靈魂為她而存在。能照顧她,我真的很滿足。只是,此後,我要捱相思的苦。捱得一時,算一時罷,誰讓我的心突然背叛了我的身體呢?他們都說我的娘子像觀世音菩薩。可是,天師說她是妖孽。我不信我的娘子是妖精,就像我不相信自己是壞人。但幸福的日子總是匆匆。平淡里,我真的想乾點什麼。試一下,就試一下。好嗎?我按照天師的說法撒下了硫磺。娘子看我的時候,我像賊一樣的心虛。還好。天師是騙人的。娘子戳穿了他的騙局。我為自己的輕信和魯莽汗顏,但是很快也就平淡下來了。日子再平淡下來以後,幸福也溫和下來。過了太久,我才知道,一切都會歸於平淡的。當幸福成為一種習慣,就同樣擺脫不了平淡的命運了。家有賢妻,衣食無憂。我卻突然有幾分無聊。什麼都有了,我不知道我還想要什麼。法海大師俯視著我說,許仙,你的眉宇間有黑氣。大師說我被蛇妖蠱惑了。後來我想,也許我是被他蠱惑了。試一下,就再試一下。那是一種致命的誘惑。試過之後,我才知道,有很多東西,是不能試的。我按照他說的辦法讓娘子喝了雄黃酒後,我看到了一條痛苦的巨蛇。那一個剎那,我一定比妖精還要猙獰。如果生活的真實就是這樣一種殘忍,我寧願永遠不知真相,就這樣在幸福中得過且過。所有的恩愛所有的歡樂幸福剎那間積聚成靄。所有的擁有,剎那間遙不可及。我的衣袂再次被狂風吹得飄蕩,但淡煙急雨中,再也沒有一把撐開的傘。往事飄忽。暮靄沉沉。幸福和人生,原來都如這捉摸不定的靄!夢與現實距離多遠?愛與傷害的距離多遠?從菩薩到妖精的距離有多遠?從幸福到痛苦的距離有多遠?法海悠悠道:“施主受了蠱惑,是徹頭徹尾的夢中人,夢喜則笑,夢悲則哭……”人生不就是一場夢么?如果,生而為人,不能隨心為情而哭笑,做人又有什麼意思?如果,我過著所謂的正常的生活。我不會因為她而喜,她不會為我而悲,那活著又有什麼意思?如果,和我在一起的,竟然是不相干的人。我說什麼她又不懂。她說什麼,我又覺無趣,那在一起又有什麼意義?只要夢是美的。只要情是真的,我寧願在夢中常醉不醒。管她是人也好,是妖也好。只要,她真心對我,在她眼裡,我是英雄。在我眼裡,她是仙女,是人是妖又有什麼區別?彼此擁有,相互溫暖,且自逍遙,快樂無邊。有什麼不好?只要相守在一場夢裡,強過那些在虛無里等待,在等待中虛無的所有清醒!我真後悔認識了高深的高僧。我原本就是個淺薄的小生,我不需要高人來顛覆我的幸與不幸。可是,所有的美好都碎了。所有的傷害,都假我之手。咫尺也是天涯,在水漫金山之後。一切瞭然,我卻失去了擁有。瞭然,原來有時候是無聊;執著,原來有時候是放縱;關懷,原來有時候是傷害;完美,原來有時候是苛求。我用全部的生命苦痛弄懂了一個字——愛。貪彈坦嘆——法海思悟 眾生有貪嗔痴的病,佛陀就開對症醫治良方。佛說:迷就是眾生,悟則是佛陀。貪嗔喜惡怒害人不淺,世人皆醉我獨醒。我開法眼,看人海,替天行道。法海,就是我的名。第一眼看到這個書生,我就知道他病得不輕。不過,那個妖精卻並沒真的害他,還把他伺候得白白胖胖。那是一個美麗的妖精。她有千年道行相助,歡笑哭泣,隨心而來,喜怒哀樂等諸多凡塵情感皆可生成。本來,她有望修成正果。可惜,她貪戀紅塵動了真情。可笑,妖精竟然也學人樣,談什麼愛,說什麼人間真情。這真是一條固執而貪婪的蛇。枉有千年道行,卻看不透宿命。蛇,你永遠追不上真正的幸福。因為你生來注定只能曲折而行,你的首尾永遠都繞不出愛情的圓滿,就如現實永遠美麗不過夢境。貪,是理想,也是陷阱。這個貌似平庸的許仙真箇是骨骼清奇。怪不得白蛇娘子此番化作美艷人形遊戲人間,拋盡一片心,也要換得他信任。怪不得,世人萬萬千千,白蛇偏偏就選中了他!需要多少的呵護備至,才能有如此堅定的感情!這個愚頑的許仙竟然是點不醒,想來是夙孽太重。倘她真心愛你,你做什麼她竟會容忍不得?原諒不得?倘你真是愛她,自是信她對你也如你一般真心無二,試一試又有何不可?我既已開口說了,你終究是心有疑慮,親自試一次,總勝過日後疑神疑鬼貌合神離。許仙果然心動。果然如此!傾心愛過,不是太他,便是太我。決意賭了,不是輸盡,便是全贏。誤入太他太我之境,一時意氣賭個輸贏,這是陷入“愛情”里的人的通病。彈,動心弦,於我是禪機。而於許仙白蛇,是萬劫不復之境——彈,是傷害,也是宿命。說什麼天荒地老,發什麼海誓山盟。推杯換盞間他們已互不信任,卻又虛情假意,裝作親熱。愛情已然危機四伏,卻還故作和諧。這,就是愛情?既如此,愛與被愛,豈非也是如夢?夢中人,都該悟了!我暗自好笑。富貴榮華,功名利祿,哪個才是實在?愛恨悲歡,依依難捨,不過過眼雲煙。種種虛幻顛倒眾生,看紅塵中人,或趨之若鶩,或蠅營狗苟。天地羅網,偏有人願入此彀。苦海無邊,偏有人不肯回頭。誰能躲過命運詭秘與淒艷的煎熬?“紅塵本無情,患難亦非愛,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不能坦然面對真實,又如何真能過得舒坦?對許仙,我坦白。對佛祖,我坦然。對紅塵,我坦蕩。坦,是態度,也是境界。“跟有情人做快樂事,我不曾問是劫是緣,也不曾管什麼天理天條!你還我相公!”一句問話,竟然如此振聾發聵,氣貫長虹!好你個妖精,你憑什麼如此理直氣壯?可是,那一個剎那,我竟然是硬生生被她的氣勢逼住。她說,一個女子,無論長得多美麗,生命多燦爛,沒有一個真心相愛的人,總是如鮮花枯萎,要孤獨終老,一生都不會快樂。她說,我從來沒想過要名利,我只要一個平凡女子的快樂。除了讓那個許仙認假作真,她既未使人迷失本性,起貪嗔痴,競逐財利名色;也不曾為求滿足私慾,不擇手段,紊亂社會。而且,她還治病救人,行善造福。我只知佛性猶如明鏡,本體清淨光明,一塵不染,怎地又對真善美,妄起分別?當她以孕婦臃腫之軀瘋狂撲向我的時候,我心中突然溢滿了悲憫和不忍。在暗無天日的荒山野嶺煉法千年,接受太陽的炙曬令自己的血變暖……而今,她又不顧一切水漫金山。如此,只為了一份人間真情。易求名與利,難得情和愛。這蛇妖的確是不曾為惡的,難道,我,竟錯了?傳說中的愛情,把世人的血都煮沸。釀成一杯酒,醉人。而我,把佛法煎成一碗湯藥,救世。我的佛是信仰,她的愛又何嘗不是?白蛇,是我的不對,也是你的不對。走吧,回西湖去。但我眼看她與許仙雙眸相對,眼中的光彩竟然漸漸地談去,一片清純,宛如出家人。她怎么竟然能如此!有傷痕的愛情,需要修復。我已經決定放手。過了這一關,他們便守得雲開得見月明,不需悲秋淚灑西風。奈何是根骨福緣嫌淺,緣盡至此!愛情,經不起浪擲。到頭來,千古愛恨終究是千古一嘆!轉眼,百年如夢,醒來看看,原來什麼都不曾發生。愛恨情仇,浴血紛爭,全都沒了。沒人認識過許仙,沒誰看見過白蛇,也沒誰記得為惡的高僧。在這世界上,幾人如我,心如明鏡,情似輕煙?上山、入寺、明月、清風。誰能躲脫塵囂,於深山密林之中,得享空寂清平?聽風雨看雲天,說什麼情深似海,佛法無邊。這世間既無法海,又有誰管滾滾紅塵?煙雨縹緲中,隱約又有青白蛇翩躚湖上,宛若精靈。紅塵里,依稀又有夢悵悵落空,又有情柔柔牽扯,又有歌傳唱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