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襄王與宋玉游於雲夢之浦,使玉賦高唐之事。其夜玉寢,果夢與神女遇,其狀甚麗,玉異之。明日,以白王。王曰:“其夢若何?”玉對曰:“晡夕之後,精神恍忽,若有所喜,紛紛擾擾,未知何意?目色仿佛,乍若有記:見一婦人,狀甚奇異。寐而夢之,寤不自識;罔兮不樂,悵然失志。於是撫心定氣,復見所夢。”王曰:“狀何如也?”玉曰:“茂矣美矣,諸好備矣。盛矣麗矣,難測究矣。上古既無,世所未見,瑰姿瑋態,不可勝贊。其始來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樑;其少進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須臾之間,美貌橫生:曄兮如華,溫乎如瑩。五色並馳,不可殫形。詳而視之,奪人目精。其盛飾也,則羅紈綺績盛文章,極服妙采照萬方。振繡衣,被袿裳,穠不短,纖不長,步裔裔兮曜殿堂,忽兮改容,婉若游龍乘雲翔。嫷披服,侻薄裝,沐蘭澤,含若芳。性合適,宜侍旁,順序卑,調心腸。”王曰:“若此盛矣,試為寡人賦之。”玉曰:“唯唯。”
楚襄王和宋玉出遊到雲夢大澤的岸邊,讓宋玉向他描述高唐所見的事情。這天晚上宋玉就寢時,夢到與神女相遇,神女的容貌非常美麗,令宋玉十分驚異。第二天,宋玉告訴了楚襄王。楚王問:“你都夢到了什麼?”宋玉回答說:“黃昏以後,我覺得精神恍惚,好像有什麼喜事來臨。攪得我心身不安,不知道什麼緣故。正迷迷糊糊的時候,忽然覺得似曾相識的人到來。睜眼一看是一個女人,相貌非常奇特。睡著的時候夢見了她,醒來的時候她又不見了。鬧得我心裡好不痛快,失落的好像迷失了方向。這是我儘量定下心來,才又把夢延續下去。”大王問:“她長得什麼樣子呢?”宋玉說:“她那如花似玉的容姿,簡直是無可挑剔;她那豐盈嫵媚的儀態也無法尋根究底。上古時代完全不曾有,當今人間根本找不見;她那珍奇寶石般的風采,最好的讚美還會有疏漏。她剛開出現的時候,燦爛的像旭日初升照亮屋樑。當她走進一些的時候,皎潔的像明月灑下的光芒。只一會功夫,她的美妙風采我已領略不盡。時而亮麗的如同鮮花,時而柔和的好似美玉。五種顏色一起散發,我無法一一具體描繪。想要仔細觀看,卻被她的光采照得目暈眼花。她那華麗的服飾,就像上等絲綢織繪出精美的圖案。絕妙的服飾無論在哪裡都光彩照人。她揮動著身上的銹衣,那衣裙非常合身,既不顯瘦,也不見長。她邁著嬌嬈的步子走進明亮的殿堂。忽而又改變姿態,宛如游龍乘雲飛翔。她身穿的麗服盛飾,非常合適的將她的侗體包裹。她身上沐浴過蘭草的雨露,時時散發著宜人的芳香。她的性情溫柔嫻雅,很適合侍奉在君王身旁。她懂得長幼尊卑的禮儀,還會用善解人意的花語調節情緒。”大王說:“這么美妙誘人的神女啊!你就嘗試著為我描摹吧。”宋玉說:“好的,好的。”
夫何神女之姣麗兮,含陰陽之渥飾。披華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奮翼。其象無雙,其美無極;毛嬙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無色。近之既妖,遠之有望,骨法多奇,應君之相,視之盈目,孰者克尚。私心獨悅,樂之無量;交希恩疏,不可盡暢。他人莫睹,王覽其狀。其狀峨峨,何可極言。貌豐盈以莊姝兮,苞溫潤之玉顏。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視。眉聯娟以蛾揚兮,朱唇地其若丹。素質乾之實兮,志解泰而體閒。既姽嫿於幽靜兮,又婆娑乎人間。宜高殿以廣意兮,翼故縱而綽寬。動霧以徐步兮,拂聲之珊珊。望余帷而延視兮,若流波之將瀾。奮長袖以正衽兮,立躑躅而不安。澹清靜其兮,性沉詳而不煩。時容與以微動兮,志未可乎得原。意似近而既遠兮,若將來而復鏇。褰余而請御兮,願盡心之。懷貞亮之清兮,卒與我兮相難。陳嘉辭而雲對兮,吐芬芳其若蘭。精交接以來往兮,心凱康以樂歡。神獨亨而未結兮,魂煢煢以無端。含然諾其不分兮,揚音而哀嘆!薄怒以自持兮,曾不可乎犯乾。
要說神女姣艷的美麗啊,那真是得天獨厚的美質。身披著水草般的衣裙,就像張開翡翠色的翅膀。那相貌是舉世無雙,那美妙乃人間極品。毛嬙見了她舉袖遮面,自知無法比量;西施與她照面雙手捂臉,怎敢和她爭艷。近處瞧已叫人神魂顛倒,遠處望更讓人魂牽夢繞。她還有非凡的氣質風度,分明是陪伴君王的命相。看見她可是君王大飽眼福,誰會讓她從眼前悄悄溜過?心想和她私下結為相好,傾慕她的心情無法估量。只可惜和她交往太少,不敢冒昧地傾吐衷腸。心愿別的人莫要和她相見,那會把她的體態和我分享。神女的美麗是那么豐盛,怎可能一下子說完道光?她的體態豐滿莊重,她的容顏溫潤如玉。她的美眸炯炯放光,明亮的眼珠流轉有神。彎彎的細眉象蠶蛾飛揚,鮮亮的紅唇似點過硃砂。嬌嬈的身段富有彈性,嫻雅的神態安閒無躁。既能在幽靜處表現文靜,又能在眾人面前翩翩起舞。高唐殿這寬敞的地方正合她意,可任她盡情歡舞或是信步徜徉。裙紗飄動,她輕盈綽約地走來,紗裙拂階,發出玉佩的響聲,她望著我的門帘良久注視,灼熱的目光象流波將要奔涌。她抬起衣袖整理衣襟,站在那裡猶豫不決。表情文靜又和悅淑善,秉性安詳而又不煩躁。時而露出微微激動的面容,似乎她的渴望並未如願。情在眼前卻心向久遠,想要走來忽而又迴轉。眼看她揭起我的床帳將要款待,我正想盡情地傾吐誠摯的衷腸。她卻懷著堅貞潔清守身,突然表現出對我實難相從。她委婉地把我規勸一番,高雅的談吐如嗅蘭草。相互交流著彼此的愛戀,心裡充滿激昂和歡樂的情緒。獨享著精神歡樂卻未能交合,我又無端的感到孤獨惆悵。分不清她是否答應相好,忍不住發出長長的嘆息。她卻怒而不發莊重矜持,一副不可觸犯的表情。
於是搖佩飾,鳴玉鸞;奩衣服,斂容顏;顧女師,命太傅。歡情未接,將辭而去;遷延引身,不可親附。似逝未行,中若相首;目略微眄,精采相授。志態橫出,不可勝記。意離未絕,神心怖覆;禮不遑訖,辭不及究;願假須臾,神女稱遽。徊腸傷氣,顛倒失據,黯然而暝,忽不知處。情獨私懷,誰者可語?惆悵垂涕,求之至曙。
這時她搖動佩飾轉過身去,敲響車子上的玉鈴,整理好自己的衣裝,收斂起先前的容顏,回頭看身後的女樂師,吩咐侍從們起駕。這段歡情還未交合,神女就要告辭離去。她有意和我拉開距離,不讓我上前與她親近。在將要離去還未上車的時候,中途她好像又回過頭來,情意脈脈地瞥了我一眼,傳送著依依不捨的哀傷。她那複雜有矛盾的情態,我實在難以盡數細說。決意離去而又情意未絕,她心裡有多少痛苦的反反覆覆啊。臨走顧不上禮數小節,更來不及把話說完。我的心仍然沉湎在分手的時刻,神女啊,你走得太匆忙了!我是多么的痛苦憂傷,身體搖晃著失去依靠,只覺得天昏地又暗,不知道自己處在什麼地方。我這種失落的獨自情懷,說給誰可以理解呢?傷感失意之下淚流不止,苦苦等待直到天明。
楚襄王問於宋玉曰:“先生其有遺行與?何士民眾庶不譽之甚也!”
宋玉對曰:“唯,然,有之!願大王寬其罪,使得畢其辭。客有歌於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其為《陽阿》、《薤露》,國中屬而和者數百人。其為《陽春》、《白雪》,國中有屬而和者,不過數十人。引商刻羽,雜以流徵,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人而已。是其曲彌高,其和彌寡。
故鳥有鳳而魚有鯤。鳳皇上擊九千里,絕雲霓,負蒼天,足亂浮雲,翱翔乎杳冥之上。夫蕃籬之鷃,豈能與之料天地之高哉?鯤魚朝發崑崙之墟,暴鬐於碣石,暮宿於孟諸。夫尺澤之鯢,豈能與之量江海之大哉?故非獨鳥有鳳而魚有鯤,士亦有之。夫聖人瑰意琦行,超然獨處,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為哉?”
昔者楚襄王與宋玉游於雲夢之台,望高之觀,其上獨有雲氣,崪兮直上,忽兮改容,須臾之間,變化無窮。王問玉曰:“此何氣也?”玉對曰:“所謂朝雲者也。”王曰:“何謂朝雲?”玉曰:“昔者先王嘗游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為高唐之客。聞君游高唐,願薦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辭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旦朝視之,如言。故為立廟,號曰朝雲。”王曰:“朝雲始楚,狀若何也?”玉對曰:“其始楚也,榯兮若松榯;其少進也,晰兮若姣姬,揚衭鄣日,而望所思。忽兮改容,偈兮若駕駟馬,建羽旗。湫兮如風,淒兮如雨。風止雨霽,雲無所處。”王曰:“寡人方今可以游乎?”玉曰:“可。”王曰:“其何如矣?”玉曰:“高矣顯矣,臨望遠矣。廣矣普矣,萬物祖矣。上屬於天,下見於淵,珍怪奇偉,不可稱論。”王曰:“試為寡人賦之!”玉曰:“唯唯!”
惟高唐之大體兮,殊無物類之可儀比。巫山赫其無疇兮,道互折而曾累。登巉巗而下望兮,臨大阺之稸水。遇天雨之新霽兮,觀百穀之俱集。濞洶洶其無聲兮,潰淡淡而併入。滂洋洋而四施兮,蓊湛湛而弗上。長風至而波起兮,若麗山之孤畝。勢薄岸而相擊兮,隘交引而卻會。崪中怒而特高兮,若浮海而望碣石。礫磥磥而相摩兮,巆震天之礚礚。巨石溺溺之瀺灂兮,沫潼潼而高厲,水澹澹而盤紆兮,洪波淫淫之溶。奔揚踴而相擊兮,雲興聲之霈霈。猛獸驚而跳駭兮,妄奔走而馳邁。虎豹豺兕,失氣恐喙;鵰鶚鷹鷂,飛揚伏竄。股戰脅息,安敢妄摯。於是水蟲盡暴,乘渚之陽,黿鼉鱣鮪,交積縱橫。振鱗奮翼,蜲蜲蜿蜿。
中阪遙望,玄木冬榮,煌煌熒熒,奪人目精。爛兮若列星,曾不可殫形。榛林郁盛,葩華覆蓋;雙椅垂房,糾枝還會。徙靡澹淡,隨波闇藹;東西施翼,猗狔豐沛。綠葉紫裹,丹莖白蒂。纖條悲鳴;聲似竽籟;清濁相和,五變四會。感心動耳,迴腸傷氣;孤子寡婦,寒心酸鼻。長吏隳官,賢士失志;愁思無已,嘆息垂淚。
登高遠望,使人心瘁;盤岸巑,裖陳皚皚。磐石險峻,傾崎崖。巌嶇參差,縱橫相追。陬互橫啎,背穴偃蹠。交加累積,重疊增益。狀若礫柱,雜巫山下;仰視山巔,肅何千千。炫燿虹蜺,俯視崢嶸,窐寥窈冥,不見其底,虛聞松聲。傾岸洋洋,立而熊經,久而不去,足盡汗出。悠悠忽忽,怊悵自失。使人心動,無故自恐。賁育之斷,不能為勇。卒愕異物,不知所出。縱縱莘莘,若生於鬼,若出於神。狀似走獸,或象飛禽。譎詭奇偉,不可究陳。上至觀側,地蓋底平。箕踵漫衍,芳草羅生。秋蘭茝蕙,江離載青。青荃射干,揭車苞並。薄草靡靡,聮延夭夭,越香掩掩;眾雀嗷嗷,雌雄相失,哀鳴相號。王鴡鸝黃,正冥楚鳩。秭歸思婦,垂雞高巢。其鳴喈喈,當年遨遊。更唱迭和,赴曲隨流。
有方之士,羨門高谿。上成鬱林,公樂聚榖。進純犧,禱琁室。醮諸神,禮太一。傳祝已具,言辭已畢。王乃乘玉輿,駟倉螭,垂旒旌;旆合諧。紬大絃而雅聲流,冽風過而增悲哀。於是調謳,令人惏悽,脅息曾。於是乃縱獵者,基趾如星,傳言羽獵;銜枚無聲,弓弩不發,罘不傾。涉莽莽,馳苹苹。飛鳥未及起,走獸未及發。何節奄忽,蹄足灑血。舉功先得,獲車已實。王將欲往見,必先齋戒。差時擇日,簡輿玄服。建雲旆,蜺為旌,翠為蓋。風起雲止,千里而逝。蓋發蒙,往自會,思萬方,憂國害,開賢聖,輔不逮,九竅通郁,精神察滯。延年益壽千萬歲。
悲哉,秋之為氣也!
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
憭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
泬漻兮天高而氣清,寂寥兮收潦而水清。
憯悽增欷兮,薄寒之中人,
愴怳懭悢兮,去故而就新。
坎廩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
廓落兮羈旅而無友生,
惆悵兮而私自憐!
燕翩翩其辭歸兮,蟬寂漠而無聲。
雁廱廱而南遊兮,鵾雞啁哳而悲鳴。
獨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
時亹亹而過中兮,蹇淹留而無成。
悲憂窮戚兮獨處廓,有美一人兮心不繹。
去鄉離家兮來遠客,超逍遙兮今焉薄!
專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奈何!
蓄怨兮積思,心煩憺兮忘食事。
原一見兮道余意,君之心兮與余異。
車既駕兮朅而歸,不得見兮心傷悲。
倚結軨兮長太息,涕潺湲兮下霑軾。
忼慨絕兮不得,中瞀亂兮迷惑。
私自憐兮何極?心怦怦兮諒直。
皇天平分四時兮,竊獨悲此凜秋。
白露既下百草兮,奄離披此梧楸。
去白日之昭昭兮,襲長夜之悠悠。
離芳藹之方壯兮,余萎約而悲愁。
秋既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嚴霜。
收恢台之孟夏兮,然欿傺而沉藏。
葉菸邑而無色兮,枝煩挐而交橫。
顏淫溢而將罷兮,柯仿佛而萎黃。
萷櫹槮之可哀兮,形銷鑠而瘀傷。
惟其紛糅而將落兮,恨其失時而無當。
攬騑轡而下節兮,聊逍遙以相佯。
歲忽忽而遒盡兮,恐余壽之弗將。
悼餘生之不時兮,逢此世之俇攘。
澹容與而獨倚兮,蟋蟀鳴此西堂。
心怵惕而震盪兮,何所憂之多方。
卬明月而太息兮,步列星而極明。
竊悲夫蕙華之曾敷兮,紛旖旎乎都房。
何曾華之無實兮,從風雨而飛颺!
以為君獨服此蕙兮,羌無以異於眾芳。
閔奇思之不通兮,將去君而高翔。
心閔憐之慘悽兮,願一見而有明。
重無怨而生離兮,中結軫而增傷。
豈不鬱陶而思君兮?君之門以九重!
猛犬狺狺而迎吠兮,關梁閉而不通。
皇天淫溢而秋霖兮,后土何時而得漧?
塊獨守此無澤兮,仰浮雲而永嘆!
何時俗之工巧兮?背繩墨而改錯!
郤騏驥而不乘兮,策駑駘而取路。
當世豈無騏驥兮,誠莫之能善御。
見執轡者非其人兮,故駶跳而遠去。
鳧雁皆唼夫梁藻兮,鳳愈飄翔而高舉。
圜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鉏鋙而難入。
眾鳥皆有所登棲兮,鳳獨遑遑而無所集。
原銜枚而無言兮,嘗被君之渥洽。
太公九十乃顯榮兮,誠未遇其匹合。
謂騏驥兮安歸?謂鳳皇兮安棲?
變古易俗兮世衰,今之相者兮舉肥。
騏驥伏匿而不見兮,鳳皇高飛而不下。
鳥獸猶知懷德兮,何雲賢士之不處?
驥不驟進而求服兮,鳳亦不貪餧而妄食。
君棄遠而不察兮,雖原忠其焉得?
欲寂漠而絕端兮,竊不敢忘初之厚德。
獨悲愁其傷人兮,馮鬱郁其何極?
霜露慘悽而交下兮,心尚幸其弗濟。
霰雪雰糅其增加兮,乃知遭命之將至。
原徼幸而有待兮,泊莽莽與野草同死。
原自往而徑游兮,路壅絕而不通。
欲循道而平驅兮,又未知其所從。
然中路而迷惑兮,自壓桉而學誦。
性愚陋以褊淺兮,信未達乎從容。
竊美申包胥之氣盛兮,恐時世之不固。
何時俗之工巧兮?滅規矩而改鑿!
獨耿介而不隨兮,原慕先聖之遺教。
處濁世而顯榮兮,非余心之所樂。
與其無義而有名兮,寧窮處而守高。
食不媮而為飽兮,衣不苟而為溫。
竊慕詩人之遺風兮,原託志乎素餐。
蹇充倔而無端兮,泊莽莽而無垠。
無衣裘以御冬兮,恐溘死不得見乎陽春。
靚杪秋之遙夜兮,心繚悷而有哀。
春秋逴逴而日高兮,然惆悵而自悲。
四時遞來而卒歲兮,陰陽不可與儷偕。
白日晼晚其將入兮,明月銷鑠而減毀。
歲忽忽而遒盡兮,老冉冉而愈弛。
心搖悅而日幸兮,然怊悵而無冀。
中憯惻之悽愴兮,長太息而增欷。
年洋洋以日往兮,老嵺廓而無處。
事亹亹而覬進兮,蹇淹留而躊躇。
何氾濫之浮雲兮?猋壅蔽此明月。
忠昭昭而原見兮,然霠曀而莫達。
原皓日之顯行兮,雲蒙蒙而蔽之。
竊不自聊而原忠兮,或黕點而汙之。
堯舜之抗行兮,瞭冥冥而薄天。
何險巇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偽名。
彼日月之照明兮,尚黯黮而有瑕。
何況一國之事兮,亦多端而膠加。
被荷裯之晏晏兮,然潢洋而不可帶。
既驕美而伐武兮,負左右之耿介。
憎慍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
眾踥蹀而日進兮,美超遠而逾邁。
農夫輟耕而容與兮,恐田野之蕪穢。
事緜緜而多私兮,竊悼後之危敗。
世雷同而炫曜兮,何毀譽之昧昧!
今修飾而窺鏡兮,後尚可以竄藏。
願寄言夫流星兮,羌倏忽而難當。
卒壅蔽此浮雲,下暗漠而無光。
堯舜皆有所舉任兮,故高枕而自適。
諒無怨於天下兮,心焉取此怵惕?
乘騏驥之瀏瀏兮,馭安用夫強策?
諒城郭之不足恃兮,雖重介之何益?
邅翼翼而無終兮,忳惛惛而愁約。
生天地之若過兮,功不成而無嶜。
原沉滯而不見兮,尚欲布名乎天下。
然潢洋而不遇兮,直怐愗而自苦。
莽洋洋而無極兮,忽翱翔之焉薄?
國有驥而不知乘兮,焉皇皇而更索?
寧戚謳於車下兮,桓公聞而知之。
無伯樂之相善兮,今誰使乎譽之?
罔流涕以聊慮兮,惟著意而得之。
紛純純之願忠兮,妒被離而鄣之。
原賜不肖之軀而別離兮,放游志乎雲中。
乘精氣之摶摶兮,騖諸神之湛湛。
驂白霓之習習兮,歷群靈之豐豐。
左硃雀之茇茇兮,右蒼龍之躣躣。
屬雷師之闐闐兮,通飛廉之衙衙。
前輕輬之鏘鏘兮,後輜乘之從從。
載雲旗之委蛇兮,扈屯騎之容容。
計專專之不可化兮,原遂推而為臧。
賴皇天之厚德兮,還及君之無恙!
楚襄王游於蘭台之宮,宋玉景差侍。有風颯然而至,王乃披襟而當之,曰:“快哉此風!寡人所與庶人共者邪?”宋玉對曰:“此獨大王之風耳,庶人安得而共之!”
王曰:“夫風者,天地之氣,溥暢而至,不擇貴賤高下而加焉。今子獨以為寡人之風,豈有說乎?”宋玉對曰:“臣聞於師:枳句來巢,空穴來風。其所託者然,則風氣殊焉。”
王曰:“夫風始安生哉?”宋玉對曰:“夫風生於地,起於青苹之末。侵淫溪谷,盛怒於土囊之口。緣太山之阿,舞於松柏之下,飄忽淜滂,激颺熛怒。耾耾雷聲,回穴錯迕。蹶石伐木,梢殺林莽。至其將衰也,被麗披離,沖孔動楗,眴煥粲爛,離散轉移。故其清涼雄風,則飄舉升降。乘凌高城,入於深宮。抵華葉而振氣,徘徊於桂椒之間,翱翔於激水之上。將擊芙蓉之精。獵蕙草,離秦衡,概新夷,被荑楊,回穴沖陵,蕭條眾芳。然後徜徉中庭,北上玉堂,躋於羅幢,經於洞房,乃得為大王之風也。故其風中人狀,直慘淒惏栗,清涼增欷。清清泠泠,愈病析酲,發明耳目,寧體便人。此所謂大王之雄風也。”
王曰:“善哉論事!夫庶人之風,豈可聞乎?”宋玉對曰:“夫庶人之風,塕然起於窮巷之間,堀堁揚塵,勃鬱煩冤,沖孔襲門。動沙堁,吹死灰,駭溷濁,揚腐餘,邪薄入瓮牖,至於室廬。故其風中人狀,直憞溷鬱邑,毆溫致濕,中心慘怛,生病造熱。中唇為胗,得目為篾,啖齰嗽獲,死生不卒。此所謂庶人之雌風也。”
大夫登徒子侍於楚王,短宋玉曰:"玉為人體貌閒麗,口多微辭,又性好色。願王勿與出入後宮。"
王以登徒子之言問宋玉。玉曰:"體貌閒麗,所受於天也;口多微辭,所學於師也;至於好色,臣無有也。"王曰:"子不好色,亦有說乎?有說則止,無說則退。"玉曰:"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國,楚國之麗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東家之子。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 ;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然此女登牆窺臣三年,至今未許也。登徒子則不然:其妻蓬頭攣耳,齞唇歷齒,旁行踽僂,又疥且痔。登徒子悅之,使有五子。王孰察之,誰為好色者矣。"
是時,秦章華大夫在側,因進而稱曰:"今夫宋玉盛稱鄰之女,以為美色,愚亂之邪;臣自以為守德,謂不如彼矣。且夫南楚窮巷之妾,焉足為大王言乎?若臣之陋,目所曾睹者,未敢雲也。"王曰:"試為寡人說之。"大夫曰:"唯唯。臣少曾遠遊,周覽九土,足歷五都。出鹹陽、熙邯鄲,從容鄭、衛、溱 、洧之間 。是時向春之末 ,迎夏之陽,鶬鶊喈喈,群女出桑。此郊之姝,華色含光,體美容冶,不待飾裝。臣觀其麗者,因稱詩曰:'遵大路兮攬子祛'。贈以芳華辭甚妙。於是處子怳若有望而不來,忽若有來而不見。意密體疏,俯仰異觀;含喜微笑,竊視流眄。復稱詩曰:'寐春風兮發鮮榮,潔齋俟兮惠音聲,贈我如此兮不如無生。'因遷延而辭避。蓋徒以微辭相感動。精神相依憑;目欲其顏,心顧其義,揚《詩》守禮,終不過差,故足稱也。"
於是楚王稱善,宋玉遂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