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錯與張儀爭論於秦惠王前,司馬錯欲伐蜀,張儀曰:“不如伐韓。”王曰:“請聞其說。”
對曰:“親魏善楚,下兵三川,塞轘轅、緱氏之口,當屯留之道,魏絕南陽,楚臨南鄭,秦攻新城宜陽,以臨二周之郊,誅周主之罪,侵楚魏之地。周自知不救,九鼎寶器必出。據九鼎,按圖籍,挾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聽,此王業也。今夫蜀,西僻之國也,而戎狄之長也,敝兵勞眾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為利。臣聞:‘爭名者於朝,爭利者於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市朝也,而王不爭焉,顧爭於戎狄,去王業遠矣。”
司馬錯曰:“不然。臣聞之:‘欲富國者,務廣其地;欲強兵者,務富其民;欲王者,務博其德。三資者備,而王隨之矣。’今王之地小民貧,故臣願從事於易。夫蜀,西僻之國也,而戎狄之長也,而有桀紂之亂。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也。取其地足以廣國也,得其財足以富民,繕兵不傷眾,而彼已服矣。故拔一國,而天下不以為暴;利盡西海,諸侯不以為貪。是我一舉而名實兩附,而又有禁暴止亂之名。今攻韓劫天子,劫天子,惡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義之名。而攻天下之所不欲,危!臣請謁其故:周,天下之宗室也;韓,周之與國也。周自知失九鼎,韓自知亡三川,則必將二國併力合謀,以因於齊、趙而求解乎楚、魏。以鼎與楚,以地與魏,王不能禁。此臣所謂危,不如伐蜀之完也。”
惠王曰:“善!寡人聽子。”卒起兵伐蜀,十月取之,遂定蜀,蜀主更號為侯,而使陳莊相蜀。蜀既屬,秦益強富厚,輕諸侯。
司馬錯與張儀爭論於秦惠王前,司馬錯欲伐蜀,張儀曰:“不如伐韓。”王曰:“請聞其說。”
司馬錯和張儀在秦惠王面前進行了一場爭論。司馬錯要攻打蜀國,張儀說:“不如攻打韓國。”秦惠王說:“請你們說說各自的見解,讓我聽聽。”
司馬錯:秦將,公元前316年率兵伐蜀,前301年再次出蜀平定叛亂。張儀:魏國貴族後代,戰國時著名縱橫家。秦惠王(即秦惠文王,前337年至前311年在位)十年(前328年)為秦相,曾以連橫政策遊說各國,有功於秦,封武信君。
對曰:“親魏善楚,下兵三川,塞轘轅、緱氏之口,當屯留之道,魏絕南陽,楚臨南鄭,秦攻新城宜陽,以臨二周之郊,誅周主之罪,侵楚魏之地。周自知不救,九鼎寶器必出。據九鼎,按圖籍,挾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聽,此王業也。今夫蜀,西僻之國也,而戎狄之長也,敝兵勞眾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為利。臣聞:‘爭名者於朝,爭利者於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市朝也,而王不爭焉,顧爭於戎狄,去王業遠矣。”
張儀回答說:“應先與魏、楚兩國表示親善,然後出兵三川,堵塞轅、緱氏兩個隘口,擋住通向屯留的路,讓魏國出兵切斷南陽的通路,楚國派兵逼近南鄭,而秦國的軍隊則攻擊新城和宜陽,兵臨二周的近郊,聲討周君的罪行,(隨後)乘機侵占楚、魏兩國的土地。周王室知道已經不能拯救自身,一定會交出九鼎和寶器。我們占有了九鼎,掌握地圖和戶籍,挾持周天子,用他的名義來號令天下,天下沒有敢於違抗的,這就能建立王業了。如今,蜀國是西邊偏僻(落後)的國家,戎狄為首領。攻打蜀國,會使士兵疲憊,使百姓勞苦,卻不能以此來建立名望;即使奪取了那裡的土地,也算不得什麼利益。我聽說:‘爭名的要在朝廷上爭,爭利的要在市場上爭。’現在的三川地區和周王室,正是整個天下的大市場和朝廷,大王不去爭奪,反而與那些野蠻的人爭奪名利,這就離帝王之業遠了。”
下兵:出兵。三川:指當時韓國境內黃河、伊水、洛水三水流經的地區,在今河南省黃河以南、靈寶市東部一帶。轘(huan,二聲)轅、緱(gou,四聲)氏:當時的兩個軍事要地。二周:指戰國時周室分裂而成的兩個小國東周、西周。東周都城在今河南省鞏義市西南,西周都城在今河南省洛陽市西。戎狄:古代對西部落後少數民族的泛稱。
司馬錯曰:“不然。臣聞之:‘欲富國者,務廣其地;欲強兵者,務富其民;欲王者,務博其德。三資者備,而王隨之矣。’今王之地小民貧,故臣願從事於易。夫蜀,西僻之國也,而戎狄之長也,而有桀紂之亂。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也。取其地足以廣國也,得其財足以富民,繕兵不傷眾,而彼已服矣。故拔一國,而天下不以為暴;利盡西海,諸侯不以為貪。是我一舉而名實兩附,而又有禁暴止亂之名。今攻韓劫天子,劫天子,惡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義之名。而攻天下之所不欲,危!臣請謁其故:周,天下之宗室也;韓,周之與國也。周自知失九鼎,韓自知亡三川,則必將二國併力合謀,以因於齊、趙而求解乎楚、魏。以鼎與楚,以地與魏,王不能禁。此臣所謂危,不如伐蜀之完也。”
司馬錯說:“不對。我聽到過這樣的話:‘想使國家富庶,一定要擴大他的領地,想使軍隊強大的一定讓他的百姓富足,想建立王業的一定要廣布他的恩德。這三個條件具備了,那么,王業就會隨之實現了。’現在大王的土地少,百姓貧困,所以我希望大王先從容易辦的事做起。蜀國是西邊偏僻的國家,以戎狄為首領,而且有像桀、紂一樣的禍亂。用秦國的軍隊前往攻打,就如同用豺狼驅趕羊群一樣。得到它的土地,能夠擴大秦國的疆域;得到它的財富,能夠使百姓富足,整治軍隊又不傷害百姓,蜀國已經歸服了。因此,奪取了蜀國,但天下人不認為我們暴虐;取盡了蜀國的財富,諸侯國也不認為我們貪婪。這就是說,我們用兵一次,就能名利雙收,還能得到除暴、平亂的好名聲。如果現在去攻打韓國,脅迫周天子,脅迫周天子必然招致壞名聲,而且不一定有利,又有不義的名聲。去進攻天下人都不希望進攻的地方,這是很危險的!請允許我講明這個緣故:周王室,現在還是天下的宗室;韓國,是周國的友好鄰邦。如果周天子自己知道要失去九鼎,韓王自己知道要喪失三川,那么,兩國一定會聯合起來,共同採取對策,依靠齊國和趙國,並且向楚、魏兩國求援,以解除危難。把九鼎送給楚國,把土地送給魏國,大王是不能阻止的。這就是我所說的危險,不如攻打蜀國那樣萬無一失。”
有桀紂之亂:以夏桀商紂之亂喻指巴蜀之亂。當時蜀王封其弟於漢中,號苴侯。苴與巴國交好,而巴與蜀為敵國。於是蜀王伐苴侯,苴侯奔巴。蜀又伐巴,苴侯求救於秦。陳莊:秦臣。公元前314年任蜀相。
惠王曰:“善!寡人聽子。”卒起兵伐蜀,十月取之,遂定蜀,蜀主更號為侯,而使陳莊相蜀。蜀既屬,秦益強富厚,輕諸侯。
秦惠王說:“很對。我採納你的意見。”結果,出兵進攻蜀國。十月奪取了那裡的土地,然後平定了蜀國。蜀國的君主改稱為侯,秦國派遣陳莊去輔佐蜀侯。蜀國歸附以後,秦國就更加強大富庶,看不起其他諸侯國了。
曾子衣敝衣以耕。魯君使人往致邑焉,曰:“請以此修衣。”曾子不受,反,復往,又不受。使者曰:“先生非求於人,人則獻之,奚為不受?”曾子曰:“臣聞之,‘受人者畏人;予人者驕人。’縱子有賜,不我驕也,我能勿畏乎?”終不受。孔子聞之,曰:“參之言足以全其節也。”(選自漢·劉向《說苑》)
逢紛
伊伯庸之末胄兮,諒皇直之屈原。
雲余肇祖於高陽兮,惟楚懷之嬋連。
原生受命於貞節兮,鴻永路有嘉名。
齊名字於天地兮,並光明於列星。
吸精粹而吐氛濁兮,橫邪世而不取容。
行叩誠而不阿兮,遂見排而逢讒。
後聽虛而黜實兮,不吾理而順情。
腸憤悁而含怒兮,志遷蹇而左傾。
心戃慌其不我與兮,躬速速其不吾親。
辭靈修而隕志兮,吟澤畔之江濱。
椒桂羅以顛覆兮,有竭信而歸誠。
讒夫藹藹而漫著兮,曷其不舒予情?
始結言於廟堂兮,信中塗而叛之。
懷蘭蕙與衡芷兮,行中野而散之。
聲哀哀而懷高丘兮,心愁愁而思舊邦。
願承閒而自恃兮,徑淫曀而道壅。
顏黴黧以沮敗兮,精越裂而衰耄。
裳襜襜而含風兮,衣納納而掩露。
赴江湘之湍流兮,順波湊而下降。
徐徘徊于山阿兮,飄風來之洶洶。
馳余車兮玄石,步余馬兮洞庭。
平明發兮蒼梧,夕投宿兮石城。
芙蓉蓋而菱華車兮,紫貝闕而玉堂。
薜荔飾而陸離薦兮,魚鱗衣而白蜺裳。
登逢龍而下隕兮,違故都之漫漫。
思南郢之舊俗兮,腸一夕而九運。
揚流波之潢潢兮,體溶溶而東回。
心怊悵以永思兮,意晻晻而日頹。
白露紛以塗塗兮,秋風瀏以蕭蕭。
身永流而不還兮,魂長逝而常愁。
嘆曰:
譬彼流水紛揚磕兮,波逢洶湧濆壅滂兮。
揄揚滌盪飄流隕往觸崟石兮,
龍卬脟圈繚戾宛轉阻相薄兮,
遭紛逢凶蹇離尤兮,垂文揚采遺將來兮。
離世
靈懷其不吾知兮,靈懷其不吾聞。
就靈懷之皇祖兮,愬靈懷之鬼神。
靈懷曾不吾與兮,即聽夫人之諛辭。
余辭上參於天墜兮,旁引之於四時。
指日月使延照兮,撫招搖以質正。
立師曠俾端辭兮,命咎繇使並聽。
兆出名曰正則兮,卦發字曰靈均。
余幼既有此鴻節兮,長愈固而彌純。
不從俗而詖行兮,直躬指而信志。
不枉繩以追曲兮,屈情素以從事。
端余行其如玉兮,述皇輿之踵跡。
群阿容以晦光兮,皇輿覆以幽辟。
輿中塗以回畔兮,駟馬驚而橫奔。
執組者不能制兮,必折軛而摧轅。
斷鑣銜以馳騖兮,暮去次而敢止。
路蕩蕩其無人兮,遂不禦乎千里。
身衡陷而下沉兮,不可獲而復登。
不顧身之卑賤兮,惜皇輿之不興。
出國門而端指兮,冀壹寤而錫還。
哀僕夫之坎毒兮,屢離憂而逢患。
九年之中不吾反兮,思彭鹹之水游。
惜師延之浮渚兮,赴汨羅之長流。
遵江曲之逶移兮,觸石碕而衡游。
波澧澧而揚澆兮,順長瀨之濁流。
凌黃沱而下低兮,思還流而復反。
玄輿馳而並集兮,身容與而日遠。
棹舟杭以橫濿兮,濟湘流而南極。
立江界而長吟兮,愁哀哀而累息。
情慌忽以忘歸兮,神浮游以高歷。
心蛩蛩而懷顧兮,魂眷眷而獨逝。
嘆曰:
餘思舊邦心依違兮,
日暮黃昏羌幽悲兮,
去郢東遷余誰慕兮,
讒夫黨旅其以茲故兮,
河水淫淫情所願兮,
顧瞻郢路終不返兮。
怨思
惟鬱郁之憂毒兮,志坎壈而不違。
身憔悴而考旦兮,日黃昏而長悲。
閔空宇之孤子兮,哀枯楊之冤雛。
孤雌吟於高墉兮,鳴鳩棲於桑榆。
玄蝯失於潛林兮,獨偏棄而遠放。
征夫勞於周行兮,處婦憤而長望。
申誠信而罔違兮,情素潔於紐帛。
光明齊於日月兮,文采耀燿於玉石。
傷壓次而不發兮,思沉抑而不揚。
芳懿懿而終敗兮,名靡散而不彰。
背玉門以奔騖兮,蹇離尤而乾詬。
若龍逢之沉首兮,王子比干之逢醢。
念社稷之幾危兮,反為讎而見怨。
思國家之離沮兮,躬獲愆而結難。
若青蠅之偽質兮,晉驪姬之反情。
恐登階之逢殆兮,故退伏於末庭。
孽臣之號咷兮,本朝蕪而不治。
犯顏色而觸諫兮,反蒙辜而被疑。
菀蘼蕪與菌若兮,漸藁本於洿瀆。
淹芳芷於腐井兮,棄雞駭於筐簏。
執棠谿以刜蓬兮,秉干將以割肉。
筐澤瀉以豹鞟兮,破荊和以繼築。
時溷濁猶未清兮,世殽亂猶未察。
欲容與以俟時兮,懼年歲之既晏。
顧屈節以從流兮,心鞏鞏而不夷。
寧浮沅而馳騁兮,下江湘以邅回。
嘆曰:
山中檻檻余傷懷兮,征夫皇皇其孰依兮,
經營原野杳冥冥兮,乘騏騁驥舒吾情兮,
歸骸舊邦莫誰語兮,長辭遠逝乘湘去兮。
遠逝
志隱隱而郁怫兮,愁獨哀而冤結。
腸紛紜以繚轉兮,涕漸漸其若屑。
情慨慨而長懷兮,信上皇而質正。
合五嶽與八靈兮,訊九鬿與六神。
指列宿以白情兮,訴五帝以置辭。
北斗為我折中兮,太一為余聽之。
雲服陰陽之正道兮,御后土之中和。
佩蒼龍之蚴虬兮,帶隱虹之逶蛇。
曳彗星之皓旰兮,撫朱爵與鵔鸃。
游清靈之颯戾兮,服雲衣之披披。
杖玉策與朱旗兮,垂明月之玄珠。
舉霓旌之墆翳兮,建黃纁之總旄。
躬純粹而罔愆兮,承皇考之妙儀。
惜往事之不合兮,橫汨羅而下瀝。
乘隆波而南渡兮,逐江湘之順流。
赴陽侯之潢洋兮,下石瀨而登洲。
陸魁堆以蔽視兮,雲冥冥而闇前。
山峻高以無垠兮,遂曾閎而迫身。
雪雰雰而薄木兮,雲霏霏而隕集。
阜隘狹而幽險兮,石嵾嵯以翳日。
悲故鄉而發忿兮,去余邦之彌久。
背龍門而入河兮,登大墳而望夏首。
橫舟航而濟湘兮,耳聊啾而戃慌。
波淫淫而周流兮,鴻溶溢而滔盪。
路曼曼其無端兮,周容容而無識。
引日月以指極兮,少須臾而釋思。
水波遠以冥冥兮,眇不睹其東西。
順風波以南北兮,霧宵晦以紛紛。
日杳杳以西頹兮,路長遠而窘迫。
欲酌醴以娛憂兮,蹇騷騷而不釋。
嘆曰:
飄風蓬龍埃坲々兮,草木搖落時槁悴兮,
遭傾遇禍不可救兮,長吟永欷涕究究兮,
舒情陳詩冀以自免兮,頹流下隕身日遠兮。
惜賢
覽屈氏之離騷兮,心哀哀而怫鬱。
聲嗷嗷以寂寥兮,顧僕夫之憔悴。
撥諂諛而匡邪兮,切淟涊之流俗。
盪渨涹之奸咎兮,夷蠢蠢之溷濁。
懷芬香而挾蕙兮,佩江蘺之婓婓。
握申椒與杜若兮,冠浮雲之峨峨。
登長陵而四望兮,覽芷圃之蠡蠡。
游蘭皋與蕙林兮,睨玉石之嵾嵯。
揚精華以炫燿兮,芳郁渥而純美。
結桂樹之旖旎兮,紉荃蕙與辛夷。
芳若茲而不御兮,捐林薄而菀死。
驅子僑之奔走兮,申徒狄之赴淵。
若由夷之純美兮,介子推之隱山。
晉申生之離殃兮,荊和氏之泣血。
吳申胥之抉眼兮,王子比干之橫廢。
欲卑身而下體兮,心隱惻而不置。
方圜殊而不合兮,鉤繩用而異態。
欲俟時於須臾兮,日陰曀其將暮。
時遲遲其日進兮,年忽忽而日度。
妄周容而入世兮,內距閉而不開。
俟時風之清激兮,愈氛霧其如塺。
進雄鳩之耿耿兮,讒介介而蔽之。
默順風以偃仰兮,尚由由而進之。
心懭悢以冤結兮,情舛錯以曼憂。
搴薜荔于山野兮,采撚支於中洲。
望高丘而嘆涕兮,悲吸吸而長懷。
孰契契而委棟兮,日晻晻而下頹。
嘆曰:
江湘油油長流汩兮,挑揄揚汰盪迅疾兮。
憂心展轉愁怫鬱兮,冤結未舒長隱忿兮,
丁時逢殃可奈何兮,勞心悁悁涕滂沱兮。
憂苦
悲余心之悁悁兮,哀故邦之逢殃。
辭九年而不復兮,獨煢煢而南行。
思餘俗之流風兮,心紛錯而不受。
遵野莽以呼風兮,步從容於山廋。
巡陸夷之曲衍兮,幽空虛以寂寞。
倚石岩以流涕兮,憂憔悴而無樂。
登巑岏以長企兮,望南郢而闚之。
山修遠其遼遼兮,塗漫漫其無時。
聽玄鶴之晨鳴兮,於高岡之峨峨。
獨憤積而哀娛兮,翔江洲而安歌。
三鳥飛以自南兮,覽其志而欲北。
原寄言於三鳥兮,去飄疾而不可得。
欲遷志而改操兮,心紛結其未離。
外彷徨而遊覽兮,內惻隱而含哀。
聊須臾以時忘兮,心漸漸其煩錯。
原假簧以舒憂兮,志紆鬱其難釋。
嘆《離騷》以揚意兮,猶未殫於《九章》。
長噓吸以於悒兮,涕橫集而成行。
傷明珠之赴泥兮,魚眼璣之堅藏。
同駑騾與乘駔兮,雜斑駮與闒茸。
葛藟虆於桂樹兮,鴟鴞集於木蘭。
偓促談於廊廟兮,律魁放乎山間。
惡虞氏之簫《韶》兮,好遺風之《激楚》。
潛周鼎於江淮兮,爨土鬵於中宇。
且人心之持舊兮,而不可保長。
邅彼南道兮,征夫宵行。
思念郢路兮,還顧睠睠。
涕流交集兮,泣下漣漣。
嘆曰:
登山長望中心悲兮,菀彼青青泣如頹兮,
留思北顧涕漸漸兮,折銳摧矜凝氾濫兮,
念我煢煢魂誰求兮,僕夫慌悴散若流兮。
愍命
昔皇考之嘉志兮,喜登能而亮賢。
情純潔而罔薉兮,姿盛質而無愆。
放佞人與諂諛兮,斥讒夫與便嬖。
親忠正之悃誠兮,招貞良與明智。
心溶溶其不可量兮,情澹澹其若淵。
回邪辟而不能入兮,誠原藏而不可遷。
逐下袟於後堂兮,迎虙妃於伊雒。
刜讒賊於中廇兮,選呂管於榛薄。
叢林之下無怨士兮,江河之畔無隱夫。
三苗之徒以放逐兮,伊皋之倫以充廬。
今反表以為里兮,顛裳以為衣。
戚宋萬於兩楹兮,廢周邵於遐夷。
卻騏驥以轉運兮,騰驢騾以馳逐。
蔡女黜而出帷兮,戎婦入而綵繡服。
慶忌囚於阱室兮,陳不占戰而赴圍。
破伯牙之號鍾兮,挾人箏而彈緯。
藏瑉石於金匱兮,捐赤瑾於中庭。
韓信蒙於介冑兮,行夫將而攻城。
莞芎棄於澤洲兮,瓟瓥蠹於筐簏。
麒麟奔於九皋兮,熊羆群而逸囿。
折芳枝與瓊華兮,樹枳棘與薪柴。
掘荃蕙與射干兮,耘藜藿與蘘荷。
惜今世其何殊兮,遠近思而不同。
或沉淪其無所達兮,或清激其無所通。
哀餘生之不當兮,獨蒙毒而逢尤。
雖謇謇以申志兮,君乖差而屏之。
誠惜芳之菲菲兮,反以茲為腐也。
懷椒聊之蔎蔎兮,乃逢紛以罹詬也。
嘆曰:
嘉皇既歿終不返兮,山中幽險郢路遠兮。
讒人諓諓孰可愬兮,征夫罔極誰可語兮。
行吟累欷聲喟喟兮,懷憂含戚何侘傺兮。
思古
冥冥深林兮,樹木鬱郁。
山參差以嶄岩兮,阜杳杳以蔽日。
悲余心之悁悁兮,目眇眇而遺泣。
風騷屑以搖木兮,雲吸吸以湫戾。
悲餘生之無歡兮,愁倥傯于山陸。
旦徘徊於長阪兮,夕彷徨而獨宿。
發披披以鬤鬤兮,躬劬勞而瘏悴。
魂俇俇而南行兮,泣霑襟而濡袂。
心嬋媛而無告兮,口噤閉而不言。
違郢都之舊閭兮,回湘、沅而遠遷。
念余邦之橫陷兮,宗鬼神之無次。
閔先嗣之中絕兮,心惶惑而自悲。
聊浮游于山陿兮,步周流於江畔。
臨深水而長嘯兮,且倘佯而氾觀。
興離騷之微文兮,冀靈修之壹悟。
還余車於南郢兮,復往軌於初古。
道修遠其難遷兮,傷余心之不能已。
背三五之典刑兮,絕洪範之辟紀。
播規矩以背度兮,錯權衡而任意。
操繩墨而放棄兮,傾容幸而侍側。
甘棠枯於豐草兮,藜棘樹於中庭。
西施斥於北宮兮,仳倠倚於彌楹。
烏獲戚而驂乘兮,燕公操於馬圉。
蒯聵登於清府兮,咎繇棄而在野。
蓋見茲以永嘆兮,欲登階而狐疑。
乘白水而高騖兮,因徙弛而長詞。
嘆曰:
倘佯壚阪沼水深兮,容與漢渚涕淫淫兮,
鍾牙已死誰為聲兮?纖阿不御焉舒情兮,
曾哀悽欷心離離兮,還顧高丘泣如灑兮。
遠遊
悲余性之不可改兮,屢懲艾而不迻。
服覺皓以殊俗兮,貌揭揭以巍巍。
譬若王僑之乘雲兮,載赤霄而凌太清。
欲與天地參壽兮,與日月而比榮。
登崑崙而北首兮,悉靈圉而來謁。
選鬼神於太陰兮,登閶闔於玄闕。
回朕車俾西引兮,褰虹旗於玉門。
馳六龍於三危兮,朝西靈於九濱。
結餘軫於西山兮,橫飛谷以南征。
絕都廣以直指兮,歷祝融於硃冥。
枉玉衡於炎火兮,委兩館於鹹唐。
貫澒濛以東朅兮,維六龍於扶桑。
周流覽於四海兮,志升降以高馳。
徵九神於回極兮,建虹采以招指。
駕鸞鳳以上游兮,從玄鶴與鷦明。
孔鳥飛而送迎兮,騰群鶴於瑤光。
排帝宮與羅囿兮,升縣圃以眩滅。
結瓊枝以雜佩兮,立長庚以繼日。
凌驚雷以軼駭電兮,綴鬼谷於北辰。
鞭風伯使先驅兮,囚靈玄於虞淵。
遡高風以低佪兮,覽周流於朔方。
就顓頊而敶辭兮,考玄冥於空桑。
鏇車逝於崇山兮,奏虞舜於蒼梧。
濟楊舟於會稽兮,就申胥於五湖。
見南郢之流風兮,殞余躬於沅湘。
望舊邦之黯黮兮,時溷濁其猶未央。
懷蘭茝之芬芳兮,妒被離而折之。
張絳帷以襜襜兮,風邑邑而蔽之。
日暾暾其西舍兮,陽焱焱而復顧。
聊假日以須臾兮,何騷騷而自故。
嘆曰:
譬彼蛟龍乘雲浮兮,
汎淫澒溶紛若霧兮。
潺湲轇轕雷動電發馺高舉兮。
升虛凌冥沛濁浮清入帝宮兮,
搖翹奮羽馳風騁雨游無窮兮。
趙太后新用事,秦急攻之。趙氏求救於齊,齊曰:“必以長安君為質,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強諫。太后明謂左右:“有復言令長安君為質者,老婦必唾其面。”
左師觸龍言願見太后。太后盛氣而揖之。入而徐趨,至而自謝,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見久矣。竊自恕,而恐太后玉體之有所郄也,故願望見太后。”太后曰:“老婦恃輦而行。”曰:“日食飲得無衰乎?”曰:“恃粥耳。”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強步,日三四里,少益耆食,和於身。”太后曰:“老婦不能。”太后之色少解。
左師公曰:“老臣賤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竊愛憐之。願令得補黑衣之數,以衛王宮。沒死以聞。”太后曰:“敬諾。年幾何矣?”對曰:“十五歲矣。雖少,願及未填溝壑而托之。”太后曰:“丈夫亦愛憐其少子乎?”對曰:“甚於婦人。”太后笑曰:“婦人異甚。”對曰:“老臣竊以為媼之愛燕後賢於長安君。”曰:“君過矣!不若長安君之甚。”左師公曰:“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媼之送燕後也,持其踵,為之泣,念悲其遠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豈非計久長,有子孫相繼為王也哉?”太后曰:“然。”
左師公曰:“今三世以前,至於趙之為趙,趙王之子孫侯者,其繼有在者乎?”曰:“無有。”曰:“微獨趙,諸侯有在者乎?”曰:“老婦不聞也。”“此其近者禍及身,遠者及其子孫。豈人主之子孫則必不善哉?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而挾重器多也。今媼尊長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於國,—旦山陵崩,長安君何以自托於趙?老臣以媼為長安君計短也,故以為其愛不若燕後。”太后曰:“諾,恣君之所使之。”
於是為長安君約車百乘,質於齊,齊兵乃出。
子義聞之曰:“人主之子也、骨肉之親也,猶不能恃無功之尊、無勞之奉,已守金玉之重也,而況人臣乎。”
一
晏子使楚。楚人以晏子短,楚人為小門於大門之側而延晏子。晏子不入,曰:“使狗國者從狗門入,今臣使楚,不當從此門入。”儐者更道,從大門入。見楚王。王曰:“齊無人耶?”晏子對曰:“齊之臨淄三百閭,張袂成陰,揮汗成雨,比肩繼踵而在,何為無人?”王曰:“然則何為使予?”晏子對曰:“齊命使,各有所主:其賢者使使賢主,不肖者使使不肖主。嬰最不肖,故宜使楚矣!”(張袂成陰 一作:張袂成帷)
二
晏子將使楚。楚王聞之,謂左右曰:“晏嬰,齊之習辭者也。今方來,吾欲辱之,何以也?”左右對曰:“為其來也,臣請縛一人,過王而行,王曰:‘何為者也?’對曰:‘齊人也。’王曰:‘何坐?’曰:‘坐盜。’
三
晏子至,楚王賜晏子酒,酒酣,吏二縛一人詣王。王曰:“縛者曷為者也?”對曰:“齊人也,坐盜。”王視晏子曰:“齊人固善盜乎?”晏子避席對曰:“嬰聞之,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今民生長於齊不盜,入楚則盜,得無楚之水土使民善盜耶?”王笑曰:“ 聖人非所與熙也,寡人反取病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