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太后新用事,秦急攻之。趙氏求救於齊,齊曰:“必以長安君為質,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強諫。太后明謂左右:“有復言令長安君為質者,老婦必唾其面。”
左師觸龍言願見太后。太后盛氣而揖之。入而徐趨,至而自謝,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見久矣。竊自恕,而恐太后玉體之有所郄也,故願望見太后。”太后曰:“老婦恃輦而行。”曰:“日食飲得無衰乎?”曰:“恃粥耳。”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強步,日三四里,少益耆食,和於身。”太后曰:“老婦不能。”太后之色少解。
左師公曰:“老臣賤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竊愛憐之。願令得補黑衣之數,以衛王宮。沒死以聞。”太后曰:“敬諾。年幾何矣?”對曰:“十五歲矣。雖少,願及未填溝壑而托之。”太后曰:“丈夫亦愛憐其少子乎?”對曰:“甚於婦人。”太后笑曰:“婦人異甚。”對曰:“老臣竊以為媼之愛燕後賢於長安君。”曰:“君過矣!不若長安君之甚。”左師公曰:“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媼之送燕後也,持其踵,為之泣,念悲其遠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豈非計久長,有子孫相繼為王也哉?”太后曰:“然。”
左師公曰:“今三世以前,至於趙之為趙,趙王之子孫侯者,其繼有在者乎?”曰:“無有。”曰:“微獨趙,諸侯有在者乎?”曰:“老婦不聞也。”“此其近者禍及身,遠者及其子孫。豈人主之子孫則必不善哉?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而挾重器多也。今媼尊長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於國,—旦山陵崩,長安君何以自托於趙?老臣以媼為長安君計短也,故以為其愛不若燕後。”太后曰:“諾,恣君之所使之。”
於是為長安君約車百乘,質於齊,齊兵乃出。
子義聞之曰:“人主之子也、骨肉之親也,猶不能恃無功之尊、無勞之奉,已守金玉之重也,而況人臣乎。”
趙太后新用事,秦急攻之。趙氏求救於齊,齊曰:“必以長安君為質,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強諫。太后明謂左右:“有復言令長安君為質者,老婦必唾其面。”
趙太后剛剛掌權,秦國就加緊進攻趙國。趙國向齊國求救。齊國說:“一定要用長安君作為人質,才出兵。”趙太后不同意。大臣們極力勸諫。太后明白地對左右侍臣說說:“有再說讓長安君為人質的,我老太婆一定朝他臉上吐口水!”
太后:帝王的母親,這裡指趙孝成王的母親趙威后。新用事:剛剛掌權。用事:指當權,掌管國事。急:加緊。求救於齊:向齊國求救。於:向,介詞。必:一定。以……為:把……作為。長安君:趙威后的小兒子,封於趙國的長安,封號為長安君。質:人質。古代兩國交往,各派世子或宗室子弟留居對方作為保證,叫“質”或“質子”。強(qiǎng):竭力,極力。諫:古代臣對君、下對上的直言規勸。明:明白地。左右:指趙威后身邊的侍臣。復言:再說。令:讓,使。唾:吐唾沫,動詞。唾其面:朝他臉上吐唾沫。
左師觸龍言願見太后。太后盛氣而揖之。入而徐趨,至而自謝,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見久矣。竊自恕,而恐太后玉體之有所郄也,故願望見太后。”太后曰:“老婦恃輦而行。”曰:“日食飲得無衰乎?”曰:“恃粥耳。”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強步,日三四里,少益耆食,和於身。”太后曰:“老婦不能。”太后之色少解。
左帥觸龍(對侍臣)說,希望拜見太后。太后氣沖沖地等著他。(觸龍)走入殿內就用快走的姿勢慢慢地走著小步,到(太后面前)謝罪,說:“老臣的腳有毛病,竟不能快跑,不能拜見您有很長寸問了。我私下原諒了自己,但是又怕太后的福體有什麼毛病,所以還是想來拜見太后。”說:“我(也是腳行毛病)要靠手推車行動。”(觸龍)說:“您每天的飲食該不會減少吧?”(太后)說:“就靠喝點粥罷了。"(觸龍)說:“老臣近來特別不想吃飯,於是強迫自己散步,每天走三四里,稍微增加了喜歡吃的食物,對身體也舒適些了。”太后說:“我不能(像您那樣散步)。"太后的臉色稍微和緩了些。
左師:春秋戰國時,宋、趙等國官制有左師、右師,為掌實權的執政官。言:說,是“言於左右”的省略,“左右”承前省。“言於左右”是“對太后的侍臣說”。見:謁見,拜見。盛氣:怒氣沖沖。揖:應為“胥”。年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帛書《觸龍見趙太后章》和《史記·趙世家》均作“胥”。胥:通“須”,等待。入:進入殿內。徐趨:用快走的姿勢,慢步向前走。徐:慢慢地。趨:小步快走。古禮規定,臣見君一定要快步往前走,否則便是失禮。觸龍因年老病足,不能快走,又要做出“趨”的姿勢,只好“徐趨”。自謝:主動請罪。謝:道歉。病足:腳有毛病。病:有病,動詞。曾:竟,副詞。疾:快。不得:不能。見:指拜見太后。竊:私下,私意,表謙敬的副詞。自恕:原諒自己。恕:寬恕,原諒。玉體:貴體,敬詞。古人重玉,所以用玉來比喻太后的身體。後來,玉體一詞,常被用來形容美女的體態。郄(xì):同“隙”,空隙,引申為毛病。所郄:是具有名詞性的“所”字結構,作“有”的賓語。有所郄:有什麼毛病。望見:這是一種表敬的說法,意思是不敢走得太近,只能在遠處望望。恃(shì):依靠,憑藉。輦(niǎn):古代用兩人拉的車子,秦漢以後特指皇帝坐的車子。日:每日,時間名詞作狀語。得無:副詞性固定結構,與語氣詞“乎”相呼應,表示帶有揣測性語氣的問話,可譯為為“該不會……吧”。衰:減少。今者:近來。者:助詞,附於時間詞後,使時間詞由單音詞變成複音詞,並起提頓作用。殊:很,特別,副詞。強(qiǎng)步:勉強散散步。步:散步,步行,動詞。日:每天(步行)。少:稍微,略微,副詞。益:增加,動詞。耆(shì):同“嗜”,喜愛。耆食:喜愛吃的食物。和:和諧,這裡是舒適的意思。色:臉色,指趙太后的怒色。少解:稍微不和緩了些。
左師公曰:“老臣賤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竊愛憐之。願令得補黑衣之數,以衛王宮。沒死以聞。”太后曰:“敬諾。年幾何矣?”對曰:“十五歲矣。雖少,願及未填溝壑而托之。”太后曰:“丈夫亦愛憐其少子乎?”對曰:“甚於婦人。”太后笑曰:“婦人異甚。”對曰:“老臣竊以為媼之愛燕後賢於長安君。”曰:“君過矣!不若長安君之甚。”左師公曰:“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媼之送燕後也,持其踵,為之泣,念悲其遠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豈非計久長,有子孫相繼為王也哉?”太后曰:“然。”
左帥公說:“老臣的犬子舒祺,年齡最小,不成器,可是臣已衰老,私心又疼愛他,希望(您)讓他補充黑衣衛士的人數,來保衛王宮。我冒著死罪來求您!”太后說:“答應您!年齡多大了?”(觸龍)回答:“十五歲了。雖然還小,但想趁我未死之前來託付給您。”太后說:“男人也疼愛他小兒子嗎?”(觸龍)回答:“比女人愛得厲害些。”太后笑著說:“女人愛得特別厲害。”(觸龍)回答:“老臣認為老太太愛燕後超過愛長安君。”(太后)說:“您錯了,不像愛長安君那樣厲害。”左師公說:“父母愛子女,就要為他們考慮得長遠些。老太太送燕後(出嫁)時,(她上了車)還握著她的腳後跟為她哭泣,惦念、傷心她的遠嫁,這也夠傷心的了。送走以後,不是不想念她了;但每逢祭祀您一定為她祈禱,祈禱說:‘一定別讓她回來啊’這難道不是從長遠考慮,(希望她)有子孫相繼為王嗎?”太后說:“是這樣。”
公:對人的尊稱。賤息:卑賤的兒子。這是對別人謙稱自己的兒子,與現在說的“犬子”“賤子”意同。息:兒子。舒祺:觸龍幼子的名字。少(shào):年幼。不肖(xiào):原意是不像先輩(那樣賢明),後來泛指兒子不成材、不成器。肖:像,似。憐:憐愛。文言裡的“愛”和“憐”在親愛的意義上是同義詞。令:讓(他)。“令”後省略兼語“之”,指舒祺。得:能夠。黑衣:指衛士,王宮衛士穿黑衣,所以用“黑農”借代衛士。以:來,連詞。沒(mò):冒昧。沒死:冒著死罪。以:連詞,來。聞:使上級知道,使動用法。這裡可譯為“請求”。敬:表示客氣的副詞。諾:表示答應的意思。敬諾:意為“答應”,是應答之詞。幾何:多少。願:希望。及:趁。填溝壑(he):指死後無人埋葬,屍體丟在山溝里。這是對自己死亡的謙虛說法。壑:山溝。托之:把他託付給(您)。丈夫:古代對成年男子的通稱。甚:厲害,形容詞。於:比,介詞。異甚:特別厲害。以為:認為。媼(ǎo):劉老年婦女的尊稱,同今之“老太太”。燕後:趙太后的女兒,嫁給燕王為後。賢於:勝過。君:您,對人的尊稱。過:錯。之甚:那樣厲害。子:這裡泛指子女。為:替,介詞。計:打算,考慮。深遠:長遠,作動詞“計”的補語。持:握持。踵(zhǒng):腳後跟。燕後上了車,趙太后在車下還要握著她的腳後跟,捨不得她離去。為之:為她。泣:小聲哭。念悲:惦念並傷心。遠:遠去,形容詞用如動詞。非弗:不是不,都是副詞。必:一定,副詞。祝之:為她祈禱。祝:向神祈禱。使:讓(她)。反:同“返”。古代諸侯的女兒嫁到別國,只有在被廢或亡國的情況下,才能返回本國。所以趙太后為燕後祈禱:一定別讓她回來。計久長:打算得長遠。有子孫:(希望燕後)有子孫。
左師公曰:“今三世以前,至於趙之為趙,趙王之子孫侯者,其繼有在者乎?”曰:“無有。”曰:“微獨趙,諸侯有在者乎?”曰:“老婦不聞也。”“此其近者禍及身,遠者及其子孫。豈人主之子孫則必不善哉?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而挾重器多也。今媼尊長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於國,—旦山陵崩,長安君何以自托於趙?老臣以媼為長安君計短也,故以為其愛不若燕後。”太后曰:“諾,恣君之所使之。”
左帥公說:“從現在算起往上推三代,一直到趙氏建立趙國的時候,趙王的子孫凡被封侯的,他們的繼承人還有在侯位的嗎?”(太后)說:“沒有。”(觸龍又)問:“不僅是趙國(沒有),其他諸侯國子孫被封候的,其繼承人有在侯位的嗎?”(太后)說:“我沒有聽說過。”(觸龍)說:“這是這些被封侯的近的災禍及於自身,遠的災禍及其子孫。難道是國君的子孫就一定不好嗎?(根本的原因是他們)地位高貴卻沒有功,俸祿優厚卻沒有勞,而且擁有的貴重寶器多了。現在老太太讓長安君的地位高貴,並且把肥沃的土地封給他,還給他很多貴重的寶器,卻不趁現在(您健在時)讓他有功於國,一旦您駕崩了,長安君憑什麼在趙國立身呢?老臣認為老太太為長安君考慮得太短淺,所以認為您(對長安君)的愛不如燕後。”太后說:“(您說得)對。任憑您怎樣支使他吧!”
世:代,古代父子相繼為一代。今三世:從現在算起上推三代。現在第一代是趙孝成王,上推第二代是他的父親趙惠文王,上推第三代是他的祖父趙武靈王。“三世以前”當指他的曾祖父趙肅侯(前—前)。趙之為趙:趙氏家族建立趙國(的時候)。前“趙”指趙氏家族。後“趙”指趙國。之:助詞,變主謂句為詞組,作狀語。為:成為,建立,動詞。趙國國君原是晉文公大臣趙衰的後代。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韓、趙、魏三家分晉,趙烈侯山晉國一個大夫變為諸侯,正式建立趙國。侯者:被封為侯的人。侯:封侯,活用為動詞。繼:活用為名詞,繼承人。在者:在侯位的人。微獨:不僅,不但。微:不,否定副詞。獨:僅,副詞。此:這,指代上面說的三世以前封侯的、他們的子孫沒有繼承侯位的這件事。身:指“侯者”自身。遠者及其子孫,“及”前竹略“禍”字。人主:國君,諸侯。則:就,連詞。善:好。位:地位。尊:尊貴,高貴。而:可是,轉折連詞。奉:同“俸”,俸祿,相當現的工資待遇。勞:功勞。尊:使……尊貴,形容詞使動用法。封:古代帝王或諸侯把土地分給子孫或臣下作為他的食邑或領地。膏腴(yú):比喻土地肥沃。膏:汕脂。腴:腹下的肥肉。“以膏腴之地”是介詞結構,在這裡是補語。譯成現代漢語時,要移到“封之”之前作狀語,按“以膏腴之地封之”翻譯。及今:趁現在(您在世)。令:是“令(之)"的省略,讓(他)。山陵崩:古代用以比喻國君或王后的死,表明他們的死不同尋常,猶如山陵崩塌,這是一種委婉的說法。這裡指趙太后去世。何以:疑問代詞。以:介詞。何以:憑什麼,介詞賓語前置。自托:寄託自己。以:認為,動詞。為:替,介詞。計短:考慮得太短淺。不若:不如。諾:應答之詞,表示同意,可譯“對”。恣:任憑。使之:支使他,派遣他。前“之”,助詞,不譯;後“之”,代詞,代長安君。
於是為長安君約車百乘,質於齊,齊兵乃出。
於址為長安君備車一百乘,到齊國去作人質。齊國才出兵。
約車:套車。約:捆縛,套。乘(shèng):量詞,古代一車上馬叫“乘”。質於齊。質:作人質,名詞活用為動詞。
子義聞之曰:“人主之子也、骨肉之親也,猶不能恃無功之尊、無勞之奉,已守金玉之重也,而況人臣乎。”
子義聽到這事說:“國君的孩子,可算是國君的親骨肉了,尚且還不能憑靠無功的尊位、沒有勞績的俸祿來守住金玉寶器,更何況是人臣呢!”
子義:趙國賢人。猶:還。尊:用作名詞。指尊高的地位。
參考資料:
曾子衣敝衣以耕。魯君使人往致邑焉,曰:“請以此修衣。”曾子不受,反,復往,又不受。使者曰:“先生非求於人,人則獻之,奚為不受?”曾子曰:“臣聞之,‘受人者畏人;予人者驕人。’縱子有賜,不我驕也,我能勿畏乎?”終不受。孔子聞之,曰:“參之言足以全其節也。”(選自漢·劉向《說苑》)
逢紛
伊伯庸之末胄兮,諒皇直之屈原。
雲余肇祖於高陽兮,惟楚懷之嬋連。
原生受命於貞節兮,鴻永路有嘉名。
齊名字於天地兮,並光明於列星。
吸精粹而吐氛濁兮,橫邪世而不取容。
行叩誠而不阿兮,遂見排而逢讒。
後聽虛而黜實兮,不吾理而順情。
腸憤悁而含怒兮,志遷蹇而左傾。
心戃慌其不我與兮,躬速速其不吾親。
辭靈修而隕志兮,吟澤畔之江濱。
椒桂羅以顛覆兮,有竭信而歸誠。
讒夫藹藹而漫著兮,曷其不舒予情?
始結言於廟堂兮,信中塗而叛之。
懷蘭蕙與衡芷兮,行中野而散之。
聲哀哀而懷高丘兮,心愁愁而思舊邦。
願承閒而自恃兮,徑淫曀而道壅。
顏黴黧以沮敗兮,精越裂而衰耄。
裳襜襜而含風兮,衣納納而掩露。
赴江湘之湍流兮,順波湊而下降。
徐徘徊于山阿兮,飄風來之洶洶。
馳余車兮玄石,步余馬兮洞庭。
平明發兮蒼梧,夕投宿兮石城。
芙蓉蓋而菱華車兮,紫貝闕而玉堂。
薜荔飾而陸離薦兮,魚鱗衣而白蜺裳。
登逢龍而下隕兮,違故都之漫漫。
思南郢之舊俗兮,腸一夕而九運。
揚流波之潢潢兮,體溶溶而東回。
心怊悵以永思兮,意晻晻而日頹。
白露紛以塗塗兮,秋風瀏以蕭蕭。
身永流而不還兮,魂長逝而常愁。
嘆曰:
譬彼流水紛揚磕兮,波逢洶湧濆壅滂兮。
揄揚滌盪飄流隕往觸崟石兮,
龍卬脟圈繚戾宛轉阻相薄兮,
遭紛逢凶蹇離尤兮,垂文揚采遺將來兮。
離世
靈懷其不吾知兮,靈懷其不吾聞。
就靈懷之皇祖兮,愬靈懷之鬼神。
靈懷曾不吾與兮,即聽夫人之諛辭。
余辭上參於天墜兮,旁引之於四時。
指日月使延照兮,撫招搖以質正。
立師曠俾端辭兮,命咎繇使並聽。
兆出名曰正則兮,卦發字曰靈均。
余幼既有此鴻節兮,長愈固而彌純。
不從俗而詖行兮,直躬指而信志。
不枉繩以追曲兮,屈情素以從事。
端余行其如玉兮,述皇輿之踵跡。
群阿容以晦光兮,皇輿覆以幽辟。
輿中塗以回畔兮,駟馬驚而橫奔。
執組者不能制兮,必折軛而摧轅。
斷鑣銜以馳騖兮,暮去次而敢止。
路蕩蕩其無人兮,遂不禦乎千里。
身衡陷而下沉兮,不可獲而復登。
不顧身之卑賤兮,惜皇輿之不興。
出國門而端指兮,冀壹寤而錫還。
哀僕夫之坎毒兮,屢離憂而逢患。
九年之中不吾反兮,思彭鹹之水游。
惜師延之浮渚兮,赴汨羅之長流。
遵江曲之逶移兮,觸石碕而衡游。
波澧澧而揚澆兮,順長瀨之濁流。
凌黃沱而下低兮,思還流而復反。
玄輿馳而並集兮,身容與而日遠。
棹舟杭以橫濿兮,濟湘流而南極。
立江界而長吟兮,愁哀哀而累息。
情慌忽以忘歸兮,神浮游以高歷。
心蛩蛩而懷顧兮,魂眷眷而獨逝。
嘆曰:
餘思舊邦心依違兮,
日暮黃昏羌幽悲兮,
去郢東遷余誰慕兮,
讒夫黨旅其以茲故兮,
河水淫淫情所願兮,
顧瞻郢路終不返兮。
怨思
惟鬱郁之憂毒兮,志坎壈而不違。
身憔悴而考旦兮,日黃昏而長悲。
閔空宇之孤子兮,哀枯楊之冤雛。
孤雌吟於高墉兮,鳴鳩棲於桑榆。
玄蝯失於潛林兮,獨偏棄而遠放。
征夫勞於周行兮,處婦憤而長望。
申誠信而罔違兮,情素潔於紐帛。
光明齊於日月兮,文采耀燿於玉石。
傷壓次而不發兮,思沉抑而不揚。
芳懿懿而終敗兮,名靡散而不彰。
背玉門以奔騖兮,蹇離尤而乾詬。
若龍逢之沉首兮,王子比干之逢醢。
念社稷之幾危兮,反為讎而見怨。
思國家之離沮兮,躬獲愆而結難。
若青蠅之偽質兮,晉驪姬之反情。
恐登階之逢殆兮,故退伏於末庭。
孽臣之號咷兮,本朝蕪而不治。
犯顏色而觸諫兮,反蒙辜而被疑。
菀蘼蕪與菌若兮,漸藁本於洿瀆。
淹芳芷於腐井兮,棄雞駭於筐簏。
執棠谿以刜蓬兮,秉干將以割肉。
筐澤瀉以豹鞟兮,破荊和以繼築。
時溷濁猶未清兮,世殽亂猶未察。
欲容與以俟時兮,懼年歲之既晏。
顧屈節以從流兮,心鞏鞏而不夷。
寧浮沅而馳騁兮,下江湘以邅回。
嘆曰:
山中檻檻余傷懷兮,征夫皇皇其孰依兮,
經營原野杳冥冥兮,乘騏騁驥舒吾情兮,
歸骸舊邦莫誰語兮,長辭遠逝乘湘去兮。
遠逝
志隱隱而郁怫兮,愁獨哀而冤結。
腸紛紜以繚轉兮,涕漸漸其若屑。
情慨慨而長懷兮,信上皇而質正。
合五嶽與八靈兮,訊九鬿與六神。
指列宿以白情兮,訴五帝以置辭。
北斗為我折中兮,太一為余聽之。
雲服陰陽之正道兮,御后土之中和。
佩蒼龍之蚴虬兮,帶隱虹之逶蛇。
曳彗星之皓旰兮,撫朱爵與鵔鸃。
游清靈之颯戾兮,服雲衣之披披。
杖玉策與朱旗兮,垂明月之玄珠。
舉霓旌之墆翳兮,建黃纁之總旄。
躬純粹而罔愆兮,承皇考之妙儀。
惜往事之不合兮,橫汨羅而下瀝。
乘隆波而南渡兮,逐江湘之順流。
赴陽侯之潢洋兮,下石瀨而登洲。
陸魁堆以蔽視兮,雲冥冥而闇前。
山峻高以無垠兮,遂曾閎而迫身。
雪雰雰而薄木兮,雲霏霏而隕集。
阜隘狹而幽險兮,石嵾嵯以翳日。
悲故鄉而發忿兮,去余邦之彌久。
背龍門而入河兮,登大墳而望夏首。
橫舟航而濟湘兮,耳聊啾而戃慌。
波淫淫而周流兮,鴻溶溢而滔盪。
路曼曼其無端兮,周容容而無識。
引日月以指極兮,少須臾而釋思。
水波遠以冥冥兮,眇不睹其東西。
順風波以南北兮,霧宵晦以紛紛。
日杳杳以西頹兮,路長遠而窘迫。
欲酌醴以娛憂兮,蹇騷騷而不釋。
嘆曰:
飄風蓬龍埃坲々兮,草木搖落時槁悴兮,
遭傾遇禍不可救兮,長吟永欷涕究究兮,
舒情陳詩冀以自免兮,頹流下隕身日遠兮。
惜賢
覽屈氏之離騷兮,心哀哀而怫鬱。
聲嗷嗷以寂寥兮,顧僕夫之憔悴。
撥諂諛而匡邪兮,切淟涊之流俗。
盪渨涹之奸咎兮,夷蠢蠢之溷濁。
懷芬香而挾蕙兮,佩江蘺之婓婓。
握申椒與杜若兮,冠浮雲之峨峨。
登長陵而四望兮,覽芷圃之蠡蠡。
游蘭皋與蕙林兮,睨玉石之嵾嵯。
揚精華以炫燿兮,芳郁渥而純美。
結桂樹之旖旎兮,紉荃蕙與辛夷。
芳若茲而不御兮,捐林薄而菀死。
驅子僑之奔走兮,申徒狄之赴淵。
若由夷之純美兮,介子推之隱山。
晉申生之離殃兮,荊和氏之泣血。
吳申胥之抉眼兮,王子比干之橫廢。
欲卑身而下體兮,心隱惻而不置。
方圜殊而不合兮,鉤繩用而異態。
欲俟時於須臾兮,日陰曀其將暮。
時遲遲其日進兮,年忽忽而日度。
妄周容而入世兮,內距閉而不開。
俟時風之清激兮,愈氛霧其如塺。
進雄鳩之耿耿兮,讒介介而蔽之。
默順風以偃仰兮,尚由由而進之。
心懭悢以冤結兮,情舛錯以曼憂。
搴薜荔于山野兮,采撚支於中洲。
望高丘而嘆涕兮,悲吸吸而長懷。
孰契契而委棟兮,日晻晻而下頹。
嘆曰:
江湘油油長流汩兮,挑揄揚汰盪迅疾兮。
憂心展轉愁怫鬱兮,冤結未舒長隱忿兮,
丁時逢殃可奈何兮,勞心悁悁涕滂沱兮。
憂苦
悲余心之悁悁兮,哀故邦之逢殃。
辭九年而不復兮,獨煢煢而南行。
思餘俗之流風兮,心紛錯而不受。
遵野莽以呼風兮,步從容於山廋。
巡陸夷之曲衍兮,幽空虛以寂寞。
倚石岩以流涕兮,憂憔悴而無樂。
登巑岏以長企兮,望南郢而闚之。
山修遠其遼遼兮,塗漫漫其無時。
聽玄鶴之晨鳴兮,於高岡之峨峨。
獨憤積而哀娛兮,翔江洲而安歌。
三鳥飛以自南兮,覽其志而欲北。
原寄言於三鳥兮,去飄疾而不可得。
欲遷志而改操兮,心紛結其未離。
外彷徨而遊覽兮,內惻隱而含哀。
聊須臾以時忘兮,心漸漸其煩錯。
原假簧以舒憂兮,志紆鬱其難釋。
嘆《離騷》以揚意兮,猶未殫於《九章》。
長噓吸以於悒兮,涕橫集而成行。
傷明珠之赴泥兮,魚眼璣之堅藏。
同駑騾與乘駔兮,雜斑駮與闒茸。
葛藟虆於桂樹兮,鴟鴞集於木蘭。
偓促談於廊廟兮,律魁放乎山間。
惡虞氏之簫《韶》兮,好遺風之《激楚》。
潛周鼎於江淮兮,爨土鬵於中宇。
且人心之持舊兮,而不可保長。
邅彼南道兮,征夫宵行。
思念郢路兮,還顧睠睠。
涕流交集兮,泣下漣漣。
嘆曰:
登山長望中心悲兮,菀彼青青泣如頹兮,
留思北顧涕漸漸兮,折銳摧矜凝氾濫兮,
念我煢煢魂誰求兮,僕夫慌悴散若流兮。
愍命
昔皇考之嘉志兮,喜登能而亮賢。
情純潔而罔薉兮,姿盛質而無愆。
放佞人與諂諛兮,斥讒夫與便嬖。
親忠正之悃誠兮,招貞良與明智。
心溶溶其不可量兮,情澹澹其若淵。
回邪辟而不能入兮,誠原藏而不可遷。
逐下袟於後堂兮,迎虙妃於伊雒。
刜讒賊於中廇兮,選呂管於榛薄。
叢林之下無怨士兮,江河之畔無隱夫。
三苗之徒以放逐兮,伊皋之倫以充廬。
今反表以為里兮,顛裳以為衣。
戚宋萬於兩楹兮,廢周邵於遐夷。
卻騏驥以轉運兮,騰驢騾以馳逐。
蔡女黜而出帷兮,戎婦入而綵繡服。
慶忌囚於阱室兮,陳不占戰而赴圍。
破伯牙之號鍾兮,挾人箏而彈緯。
藏瑉石於金匱兮,捐赤瑾於中庭。
韓信蒙於介冑兮,行夫將而攻城。
莞芎棄於澤洲兮,瓟瓥蠹於筐簏。
麒麟奔於九皋兮,熊羆群而逸囿。
折芳枝與瓊華兮,樹枳棘與薪柴。
掘荃蕙與射干兮,耘藜藿與蘘荷。
惜今世其何殊兮,遠近思而不同。
或沉淪其無所達兮,或清激其無所通。
哀餘生之不當兮,獨蒙毒而逢尤。
雖謇謇以申志兮,君乖差而屏之。
誠惜芳之菲菲兮,反以茲為腐也。
懷椒聊之蔎蔎兮,乃逢紛以罹詬也。
嘆曰:
嘉皇既歿終不返兮,山中幽險郢路遠兮。
讒人諓諓孰可愬兮,征夫罔極誰可語兮。
行吟累欷聲喟喟兮,懷憂含戚何侘傺兮。
思古
冥冥深林兮,樹木鬱郁。
山參差以嶄岩兮,阜杳杳以蔽日。
悲余心之悁悁兮,目眇眇而遺泣。
風騷屑以搖木兮,雲吸吸以湫戾。
悲餘生之無歡兮,愁倥傯于山陸。
旦徘徊於長阪兮,夕彷徨而獨宿。
發披披以鬤鬤兮,躬劬勞而瘏悴。
魂俇俇而南行兮,泣霑襟而濡袂。
心嬋媛而無告兮,口噤閉而不言。
違郢都之舊閭兮,回湘、沅而遠遷。
念余邦之橫陷兮,宗鬼神之無次。
閔先嗣之中絕兮,心惶惑而自悲。
聊浮游于山陿兮,步周流於江畔。
臨深水而長嘯兮,且倘佯而氾觀。
興離騷之微文兮,冀靈修之壹悟。
還余車於南郢兮,復往軌於初古。
道修遠其難遷兮,傷余心之不能已。
背三五之典刑兮,絕洪範之辟紀。
播規矩以背度兮,錯權衡而任意。
操繩墨而放棄兮,傾容幸而侍側。
甘棠枯於豐草兮,藜棘樹於中庭。
西施斥於北宮兮,仳倠倚於彌楹。
烏獲戚而驂乘兮,燕公操於馬圉。
蒯聵登於清府兮,咎繇棄而在野。
蓋見茲以永嘆兮,欲登階而狐疑。
乘白水而高騖兮,因徙弛而長詞。
嘆曰:
倘佯壚阪沼水深兮,容與漢渚涕淫淫兮,
鍾牙已死誰為聲兮?纖阿不御焉舒情兮,
曾哀悽欷心離離兮,還顧高丘泣如灑兮。
遠遊
悲余性之不可改兮,屢懲艾而不迻。
服覺皓以殊俗兮,貌揭揭以巍巍。
譬若王僑之乘雲兮,載赤霄而凌太清。
欲與天地參壽兮,與日月而比榮。
登崑崙而北首兮,悉靈圉而來謁。
選鬼神於太陰兮,登閶闔於玄闕。
回朕車俾西引兮,褰虹旗於玉門。
馳六龍於三危兮,朝西靈於九濱。
結餘軫於西山兮,橫飛谷以南征。
絕都廣以直指兮,歷祝融於硃冥。
枉玉衡於炎火兮,委兩館於鹹唐。
貫澒濛以東朅兮,維六龍於扶桑。
周流覽於四海兮,志升降以高馳。
徵九神於回極兮,建虹采以招指。
駕鸞鳳以上游兮,從玄鶴與鷦明。
孔鳥飛而送迎兮,騰群鶴於瑤光。
排帝宮與羅囿兮,升縣圃以眩滅。
結瓊枝以雜佩兮,立長庚以繼日。
凌驚雷以軼駭電兮,綴鬼谷於北辰。
鞭風伯使先驅兮,囚靈玄於虞淵。
遡高風以低佪兮,覽周流於朔方。
就顓頊而敶辭兮,考玄冥於空桑。
鏇車逝於崇山兮,奏虞舜於蒼梧。
濟楊舟於會稽兮,就申胥於五湖。
見南郢之流風兮,殞余躬於沅湘。
望舊邦之黯黮兮,時溷濁其猶未央。
懷蘭茝之芬芳兮,妒被離而折之。
張絳帷以襜襜兮,風邑邑而蔽之。
日暾暾其西舍兮,陽焱焱而復顧。
聊假日以須臾兮,何騷騷而自故。
嘆曰:
譬彼蛟龍乘雲浮兮,
汎淫澒溶紛若霧兮。
潺湲轇轕雷動電發馺高舉兮。
升虛凌冥沛濁浮清入帝宮兮,
搖翹奮羽馳風騁雨游無窮兮。
司馬錯與張儀爭論於秦惠王前,司馬錯欲伐蜀,張儀曰:“不如伐韓。”王曰:“請聞其說。”
對曰:“親魏善楚,下兵三川,塞轘轅、緱氏之口,當屯留之道,魏絕南陽,楚臨南鄭,秦攻新城宜陽,以臨二周之郊,誅周主之罪,侵楚魏之地。周自知不救,九鼎寶器必出。據九鼎,按圖籍,挾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聽,此王業也。今夫蜀,西僻之國也,而戎狄之長也,敝兵勞眾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為利。臣聞:‘爭名者於朝,爭利者於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市朝也,而王不爭焉,顧爭於戎狄,去王業遠矣。”
司馬錯曰:“不然。臣聞之:‘欲富國者,務廣其地;欲強兵者,務富其民;欲王者,務博其德。三資者備,而王隨之矣。’今王之地小民貧,故臣願從事於易。夫蜀,西僻之國也,而戎狄之長也,而有桀紂之亂。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也。取其地足以廣國也,得其財足以富民,繕兵不傷眾,而彼已服矣。故拔一國,而天下不以為暴;利盡西海,諸侯不以為貪。是我一舉而名實兩附,而又有禁暴止亂之名。今攻韓劫天子,劫天子,惡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義之名。而攻天下之所不欲,危!臣請謁其故:周,天下之宗室也;韓,周之與國也。周自知失九鼎,韓自知亡三川,則必將二國併力合謀,以因於齊、趙而求解乎楚、魏。以鼎與楚,以地與魏,王不能禁。此臣所謂危,不如伐蜀之完也。”
惠王曰:“善!寡人聽子。”卒起兵伐蜀,十月取之,遂定蜀,蜀主更號為侯,而使陳莊相蜀。蜀既屬,秦益強富厚,輕諸侯。
一
晏子使楚。楚人以晏子短,楚人為小門於大門之側而延晏子。晏子不入,曰:“使狗國者從狗門入,今臣使楚,不當從此門入。”儐者更道,從大門入。見楚王。王曰:“齊無人耶?”晏子對曰:“齊之臨淄三百閭,張袂成陰,揮汗成雨,比肩繼踵而在,何為無人?”王曰:“然則何為使予?”晏子對曰:“齊命使,各有所主:其賢者使使賢主,不肖者使使不肖主。嬰最不肖,故宜使楚矣!”(張袂成陰 一作:張袂成帷)
二
晏子將使楚。楚王聞之,謂左右曰:“晏嬰,齊之習辭者也。今方來,吾欲辱之,何以也?”左右對曰:“為其來也,臣請縛一人,過王而行,王曰:‘何為者也?’對曰:‘齊人也。’王曰:‘何坐?’曰:‘坐盜。’
三
晏子至,楚王賜晏子酒,酒酣,吏二縛一人詣王。王曰:“縛者曷為者也?”對曰:“齊人也,坐盜。”王視晏子曰:“齊人固善盜乎?”晏子避席對曰:“嬰聞之,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今民生長於齊不盜,入楚則盜,得無楚之水土使民善盜耶?”王笑曰:“ 聖人非所與熙也,寡人反取病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