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尤金·奧尼爾.[安娜·克里斯蒂].牟雲歌詞
添加日期:2013-07-02 時長:26分44秒 歌手:名著廣播
安娜·克里斯蒂
(四幕劇)
人物
“牧師約翰尼”
碼頭工人甲、乙
郵遞員
拉里 酒店夥計
克里斯·克里斯托弗森 “西米恩·溫思羅普”號貨船的船長
瑪莎·歐文
安娜·克里斯托弗森 克里斯的女兒
一艘輪船上的三名水手
馬特·伯克 司爐
詹森 貨船甲板上的水手
場景
第一幕
紐約市靠近濱水區的“牧師約翰尼”酒店
第二幕
十天之後,停泊在麻薩諸塞州普羅文斯敦港內的“西米恩·溫思羅普”號貨船上
第三幕
一星期之後,貨船停泊在波士頓碼頭。貨船的艙室內
第四幕
兩天之後,場景同第三幕
第一幕
景:“牧師約翰尼”酒店,在紐約市南街的附近。舞台分為兩部分。右方部分是一間小後房;左方部分是一間酒吧間,前台處,有一扇大窗戶朝著外邊的街道。窗戶再過去是大門——一扇擺動的雙門。再後另有一扇窗戶。櫃檯從左到右,幾乎占了後壁的全部。櫃檯後面,有一個小陳列櫃,上面擺著幾瓶酒一類的東西,顯然很少有人買這些酒。後壁的其餘部分,在一架大鏡前面,放著廉價的小桶威士忌,也就是“五分錢一杯”的酒,酒是用套管從桶里吸出來的。右方是通向後房的門。後房內有四張圓木桌子,每張桌子周圍又有五把椅子。後面是一扇通向小街的便門。
這是秋季的一天下午,近黃昏時分。
〔幕啟時,約翰尼在舞台上。他的綽號“牧師約翰尼”,正適合他這個人。他有一張蒼白、瘦削、颳得光光的面孔,淡藍色的眼睛,滿頭白髮,似乎穿上牧師的黑色長袍比現在繫著圍裙對他更為合適。他的聲音和他的一般舉止,都不會消除這種印象,這種印象使他成為濱水區的名流。他的聲音和舉止是溫厚和藹的,但是,在這種溫和的後面,人們卻可覺察出他是戴面具的人——一個玩世不恭、冷淡無情、鐵石心腸的人。這時,他悠閒地靠在酒吧間櫃檯後面,鼻樑上架著一副眼鏡,閱讀著晚報。
〔碼頭工人甲、乙二人從街上走了進來,身穿工作服,帽子歪斜地戴在頭上,工會的圓形徽章別在帽子上顯眼的地方。
碼頭工人甲 (他們兩人並列站在酒吧間櫃檯的前面)給我來一杯,二號的。(把一個硬幣扔在櫃檯上。)
碼頭工人乙 我也照樣來一杯。(約翰尼把兩杯散裝的威士忌放在他們面前。)
碼頭工人甲 乾杯!(另一個人點點頭。兩人把威士忌一飲而盡。)
碼頭工人乙 (把錢放在櫃檯上)給我們再來一杯。
碼頭工人甲 這次給我一杯——黑啤酒。我口乾得很。
碼頭工人乙 我也照樣來一杯。(約翰尼舀出黑啤酒,把兩大杯冒著泡沫的啤酒放在他們面前。他們喝了一半,開始低聲急促地交談起來。左方的門被人推開,拉里走了進來。他是一個稚氣未脫、面頰紅潤、外貌頗為漂亮、二十歲左右的青年。)
拉里 (向約翰尼點頭——快樂地)老闆,您好。
約翰尼 拉里,你好。(看看手錶)剛好是時候。(拉里向右走到櫃檯的後面,脫下外套,繫上圍裙。)
碼頭工人甲 (突然地)把酒喝完,回去幹活吧。(他們喝完酒,從左方走出去。這時,郵遞員走了進來,他和約翰尼相互點了點頭,把一封信扔在櫃檯上。)
郵遞員 約翰尼,信封上的地址寫著由你轉交。你認得他嗎?
約翰尼 (拿起信,正了一正眼鏡。拉里走了過來,從他的肩後看信。約翰尼非常緩慢地念著)克里斯·克里斯托弗森。
郵遞員 (有幫助地)北歐人的名字。
拉里 老克里斯—一這是誰?
約翰尼 喔,對了。我忘了,確實有過克里斯這樣一個名字。過去有過他的信寄到這兒來,我現在記起來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郵遞員 那么,信可以交給他啦?
約翰尼 當然。每次他來碼頭的時候,都到這兒來。
郵遞員 (轉身走)他是水手嗎?
約翰尼 (露齒而笑)煤船的船長。
郵遞員 (大笑)倒算是個差事了!好吧,再見。
約翰尼 再見。我交給他就是了。(郵遞員走了出去。約翰尼仔細看信)拉里,你的眼睛好。信是從哪兒來的?
拉里 (瞥了一眼)聖保羅。我想那是在明尼蘇達州境內。看上去還像是女人的筆跡呢,這個老魔鬼!
約翰尼 我想他曾對我說過,他有一個女兒在西部什麼地方。(他把信放在現金出納機上)想想看,我有好長時間沒有看見老克里斯了。(他穿上大衣,從櫃檯的那端繞了出來)我想我該回家了,明天見。
拉里 一夜平安,老闆。
(約翰尼向通往街道的門走去的時候,門被推開,克里斯·克里斯托弗森走了進來。他是一個矮小、肥胖、寬肩、大約五十歲的人,有一張圓圓的、飽經風霜的、紅潤的面孔,淡藍色的眼睛閃爍著坦率的幽默,近視眼似的凝視著。他的那張大嘴上面掛著一叢厚厚的、下垂的黃色小鬍子,顯示出孩子般的任性和軟弱,具有一種不可抑制的慈愛。粗厚的脖子像一根柱子,擠進在他的沉重的身軀內。他的手臂和他那雙長著毛的、滿布斑點的手,以及長在那雙扁平的大腳上的短粗的腿,都顯得短小而臃腫,十分難看。他走路的步態笨拙而又搖擺。他的聲音,在沒有提高到隆隆吼叫的時候,壓低得近似竊竊私語,而且仿佛還帶有哀傷的意味。他身穿一套上岸穿的、帶有皺紋的、不合身的黑色服裝,一頂褪了色的灰布帽子,戴在蓬亂的斑白如絲的頭髮上。這時,他的臉上呈現出狂喜的幸福,顯然,他是喝了酒。他向約翰尼伸出手來。)
克里斯 約翰尼,你好!跟我喝酒。來吧,拉里,給我們倒酒。你自己也來一杯。(把手伸進口袋)我有錢——很多的錢。
約翰尼 (與克里斯握手)真巧得很,我們正說著你啦。
拉里 (來到櫃檯前)克里斯,你好。放到這兒。(兩人握手。)
克里斯 (微笑)給我們酒。
約翰尼 (露齒而笑)你已經喝得半醉了。在哪兒喝的?
克里斯 (咧咧嘴)貨船上一個傢伙——愛爾蘭人——他有一瓶威士忌,我們喝了,只有我們兩個人。老實說吧,那瓶威士忌確實不錯!我剛剛上岸。拉里,拿酒來。我有點醉了,但不厲害,剛好。
(他哈哈大笑,開始用高度的、顫動的鼻音唱了起來)
我的約塞芬,上船來吧。
我久久地等待著你啊!
那輪月亮,她散發著光芒。
她的模樣兒跟你一模一樣啊!
啛——啛,啛——啛,啛——啛,啛——啛。
(唱到最後一句時,他揮動著他的手,仿佛他在指揮樂隊似的。)
約翰尼 (笑著)嗯,克里斯,還是那個老約塞芬嗎?
克里斯 你聽他唱歌,真是沒比了。貨船上一個義大利傢伙,他教我唱的。給我們來酒。
(他把零錢扔在櫃檯上。)
拉里 (職業的口吻)先生們,你們要點什麼?
約翰尼 拉里,小啤酒。
克里斯 威士忌——二號的。
拉里 (把他們要的酒端上)我給你們來一支雪茄菸。
克里斯 (舉杯)乾杯!(喝酒。)
約翰尼 儘量喝吧。
克里斯 (立即)再來一杯。
約翰尼 不,改日再喝吧,現在我要回家了。喔,你剛剛才上岸嗎?這次從哪裡來的呢?
克里斯 諾福克。我們的船走得慢——天氣壞——老是霧,霧,霧,天天都是這樣!(後房便門的電鈴繼續響著,克里斯吃了一驚——匆匆地)拉里,我去開門。我忘了,那是瑪莎。她跟我一道來的。
(他走進後房。)
拉里 (抿著嘴輕聲地笑)他還是跟那頭母牛同居,這個老傻瓜!
約翰尼 (露齒而笑)克里斯這個人,是個酒色之徒。喔,我要回家了。再見。
(他向通往街道的門走去。)
拉里 老闆,再見。
約翰尼 喔——別忘記了把那封信交給他。
拉里 忘不了。
(約翰尼走了出去。這時,克里斯已打開了便門,讓瑪莎進來。她大約四五十歲。下顎突出的雀斑臉上和厚實的紅鼻子上,交織著紫色的青筋。濃密的灰白頭髮蓬亂油膩地堆在圓腦袋頂上。身材肥胖,肌肉鬆弛;呼吸時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說話聲音響亮,有男子氣,間雜著嘶啞的笑聲。但是,在她充滿血絲的眼睛裡卻仍然閃爍著年輕人對於生活的欲望,艱苦的習慣並沒有窒息這種欲望,還有一種幽默揶揄的神態,但卻心平氣和。頭戴男人的便帽,身穿雙排鈕扣的男短上衣,下面是一條骯髒的花布裙子。一雙赤腳,套在一雙大幾倍的男皮靴里,以致她的步態蹣跚搖擺。)
瑪莎 (嘟囔地)你打算乾什麼,荷蘭佬——讓我整天地站在外面?
(她走上前來,坐在前面右角的桌子旁邊。)
克里斯 (平息她)瑪莎,對不起。我跟約翰尼說話,把你忘了。你要喝點什麼酒?
瑪莎 (心平氣和地)給我來一杯黑啤酒。
克里斯 我去拿來。(他回到酒吧間)拉里,給瑪莎黑啤酒。給我來威士忌。
(他把零錢扔在櫃檯上。)
拉里 馬上就來。(他想起來了,從櫃檯後面把信拿出來)這是你的信——從明尼蘇達州聖保羅寄來的——女人的筆跡。
(他說著露齒而笑。)
克里斯 (迅速地接過信)喔,這是我女兒安娜來的信。她住在那兒。
(他不安地把信翻動著)我沒有收到安娜的來信——有一年了。
拉里 (嘲弄地)那一定是個動人的神話故事,可以談談——你的女兒!我敢打賭,一定是個蕩婦吧?
克里斯 (嚴肅地)不,這是安娜來的。(被手中的信所吸引——不安地)哎呀,我想我喝得太醉了,不能念安娜這封信了。我想我該坐一會兒。拉里,你把酒送到後房去。
(他走進右方的房間。)
瑪莎 (怒氣沖沖)我的黑啤酒呢?你這個酒鬼。
克里斯 (心事重重)拉里就拿來了。
(他坐在她的對面。拉里端上酒,放在桌子上,和瑪莎互相點頭招呼。他站在那兒,望著克里斯,感到奇怪。瑪莎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黑啤酒,舒了一口長氣,感到滿足,又用手背擦了一擦嘴。克里斯盯著信,看了一陣——緩慢地拆開,眯著眼睛,開始費勁地念信,嘴唇隨著吐出的字音嚅動著。他念著念著,臉上泛起了又高興又惶惑的表情。)
拉里 好訊息嗎?
瑪莎 (也引起了好奇心)你拿著的是什麼——老天爺呀,一封信嗎?
克里斯 (念完信之後,停頓了片刻,仿佛他要深入了解信中的訊息似的——突然用拳頭猛擊桌子,高興得興奮起來)呀!想想看,安娜說她馬上要到這兒來。她說,她討厭聖保羅那邊的工作。這是一封簡訊,沒有說別的事情。(面有喜色)哎呀,我這個老頭子突然得到這個好訊息!(轉向瑪莎,頗感羞愧地)瑪莎,你知道,我曾對你說過我離開瑞典的時候,我的安娜,還是個五歲的小姑娘,從那時起我就沒有看見過她。
瑪莎 她現在有多大年紀了?
克里斯 她應該是——讓我想想——啊,她應該是二十歲了!
拉里 (驚奇地)你十五年沒見過她了嗎?
克里斯 (突然變得憂鬱起來——低聲地)不。她還是小姑娘的時候,我就是帆船上的舵工。我從來不大回家,一年只有很少的幾次。我是一個粗笨的水手。我的女人——安娜的媽媽——在瑞典一直等我回家,我又不回去,她厭煩了,就帶著安娜,來到這個國家,她們又到明尼蘇達州去,和她在農莊上的表兄妹住在一起。後來她媽死了,我又在航海,我想安娜還是住在農莊,跟表兄妹一道生活好,這樣她就不知道有海這個老魔鬼,不知道有像我這樣一個父親了。
拉里 (向瑪莎使眼色)這個姑娘,現在也許要嫁給一個水手啦。這是她的血統定下的。
克里斯 (突然一躍而起,憤怒地以拳擊桌)不,老天爺作證!她不會這樣做的!
瑪莎 (趕快握住酒杯——憤怒地)嗨,當心,你這個笨蛋!要把我的酒潑光了嗎?
拉里 (驚愕)喔嗬,怎么啦?難道你現在不就是一個水手嗎?過去一直不也是一個水手嗎?
克里斯 (緩慢地)這正是我說那句話的緣故。(勉強微笑)水手都是好人,但是不能跟姑娘結婚。不能。我明白這個意思。安娜的媽,她也明白這個意思。
拉里 (當克里斯仍然沉浸在憂鬱的回憶里)你的女兒什麼時候來呢?很快嗎?
克里斯 (驚醒)喔,我倒忘記了。(匆匆地念著信)她說她馬上就來,沒有說別的。
拉里 我想,她也許會來這兒找你。
(他回到酒吧間,吹著口哨。克里斯這時獨自和瑪莎在一起,瑪莎盯著望他,眼神中閃爍著一種惡意的幽默。克里斯突然感到非常不安。他如坐針氈,於是急速地站了起來。)
克里斯 我有話跟拉里說,就回來。(平息她)我給你再拿一杯酒來。
瑪莎 (喝乾杯中的酒)好的。再來一杯吧。(他拿著杯子退下時,瑪莎嘲弄地哈哈大笑。)
克里斯 (用驚慌的語調低聲對拉里說)準不會錯的,在安娜到來之前,我得設法把瑪莎從貨船弄到岸上去!安娜要是發現這件事,她一定會大吵大鬧的。可是要瑪莎走,她也必定會大吵大鬧!
拉里 (輕聲地笑)你這個老魔鬼,活該——這么大的年紀還搞了一個女人!
克里斯 (猶豫不決,抓抓頭皮)拉里,告訴我怎樣向瑪莎撒謊,好讓她快快離開。
拉里 她知道你的女兒要來。讓她走就是了。
克里斯 不。我不願使她難過。
拉里 你是一個又老又軟弱的東西!那么,不要讓你的女兒上船就是了。也許她願意住在岸上。(好奇地)你的安娜,她是乾什麼的?
克里斯 一直到兩年以前,她始終都住在她表兄妹的農莊上。後來,她在聖保羅找到了當保姆的工作。(接著,堅定地搖著他的頭)可是現在我不想要她工作了,我要她跟我住在一起。
拉里 (輕視地)在煤船上!我想她不喜歡吧。
瑪莎 (在隔壁房裡喊叫起來)荷蘭佬,到底給不給我酒?
克里斯 (吃了一驚——又憂懼又慌亂)好啦,瑪莎,我來了。
拉里 (倒出黑啤酒,遞給克里斯——大笑)現在正好!你最好還是直接對她說出來吧!
克里斯 (腿在靴子中發抖)老天爺啊!(他把瑪莎的酒拿了進來給她,坐在桌旁。瑪莎安靜地飲著酒。拉里悄悄地溜到隔板前偷聽,露齒而笑期待著事情的發生。克里斯似乎要張口說話,又猶豫不決,大口大口地吞下威士忌,仿佛要尋找勇氣似的。他試圖裝著毫不在意的樣子,用口哨吹奏了《約塞芬》中的幾小節曲調,可是口哨逐漸消失,毫無效果。瑪莎敏銳地盯著他,看到他的為難之情,眼睛裡閃爍著惡意的樂趣。克里斯清了清自己的喉嚨)瑪莎——
瑪莎 (挑釁地)什麼事?(接著,假裝大發脾氣,她的眼睛卻欣賞著克里斯的痛苦)荷蘭佬,我知道你這個笨蛋在背後幹些什麼。嘿,你想甩開我嗎?——現在她來了。嘿,要把我像叫花子一般地匆匆趕上岸去嗎?荷蘭佬,我要告訴你,在船上做工的笨蛋沒有一個能對付得了這件事。辦不到的事情就別打算做吧!
克里斯 (痛苦地)瑪莎,我沒有打算做什麼。
瑪莎 (望了他一會兒——接著,禁不住笑了出來)哈哈!你是一個可笑的人物,笨蛋——一個老老實實的失敗者!哈哈!
(她呼哧呼哧地喘著氣。)
克里斯 (帶著傻氣的慍怒)我看沒有什麼可笑的。
瑪莎 去照照鏡子,你就明白了。哈哈!(從歡笑中回復過來——藐視地輕聲笑)一個笨蛋到這個時候想來欺騙瑪莎·歐文!——我已經和船上的人混了二十年啦。這套把戲,上下左右,我全都知道。我不是生下來就無緣無故地被拖到這個濱水區來的。嘿,認為我要找麻煩嗎?那不是我!我會收拾東西走。我要離開你了,懂嗎?我要告訴你,我討厭跟你混在一起,我乾脆離開你,明白嗎?在別的船上還有別的許多人在等著我呢。總是有人的,想找就可找到。(她用手拍受驚的克里斯後背)荷蘭佬,放心吧!在她來之前,我會離開的。你要徹底甩開我——我也甩開你——這對我們兩個人都好。哈哈!
克里斯 (嚴肅地)我不想那樣做。瑪莎,你是個好女人。
瑪莎 (露齒而笑)好女人?喔,真是滑稽可笑!你自己公公道道地待我,所以是半斤八兩,誰也別替誰難過。嘿,我們還是朋友,是不是?
(拉里回到酒吧櫃檯。)
克里斯 (因為麻煩已經消失,面上露出笑容)喔,是的。
瑪莎 這話就對了!我的一生中,從來沒想過跟一個心腸軟的人分手。可是你剛才又驚慌什麼呢——以為我會大吵大鬧嗎?這不是我瑪莎的所作所為。(藐視地)以為我失去了你就會心碎嗎?自殺嗎?哈哈!老天爺啊!要是愁的只是為了這個,世界上有的是男人!(於是喝乾杯中的酒,露齒而笑)給我再來一杯,好嗎?我替你為你的孩子的健康乾杯。
克里斯 (熱切地)一定。我去拿酒來。(他拿著兩個酒杯,走進酒吧間)再來一杯。兩人一樣。
拉里 (倒好了酒,放在櫃檯上)她並不怎么壞,那一個。
克里斯 (愉快地)我告訴你,她是個好女人!喔,我現在要慶祝一下!來一杯威士忌,就在這櫃檯上喝。(他放下錢,拉里倒酒給他)拉里,你來一杯。
拉里 (正直地)你知道我從來不喝酒。
克里斯 你不知道你的損失有多大。乾杯!
(他喝酒——接著,開始大聲唱)
我的約塞芬,上船來吧。
(他端起瑪莎和自己的酒,步履不穩地走進後房,唱著)
那輪月亮,她散發著光芒。
她的模樣兒跟你一模一樣啊!
啛——啛,啛——啛,啛——啛,啛。
瑪莎 (露齒而笑,手舞足蹈)好極了!
克里斯 (坐下)我是一個好歌手,是嗎?我們喝酒,好嗎?乾杯!我來慶祝慶祝!(喝酒)我慶祝,因為安娜要回家了。瑪莎你知道,我從來沒有寫信要她回來,因為我想我對她沒有什麼好處。可是我一直盼望有朝一日她想看看我,於是就回來了。喔,現在竟是這樣來了!(他的臉上顯露出笑容)瑪莎,你想她會是什麼模樣?我跟你打賭,她是個美好、善良、強健的姑娘,非常漂亮!住在農莊上使她這樣的。我還跟你打賭,有朝一日他會和這東部的一個善良、靠得住的陸地上的人結婚,有她自己的家,有孩子——喔,那時我是老祖父了!每次我到附近的碼頭,就要去看望他們!(高興起來)喔,我慶祝這個!(大聲叫喊)拉里,再來一杯酒!(砰的一聲,他以拳擊桌。)
拉里 (從酒吧間走進來——煩躁地)安靜一點吧!不要把桌子砸破了,你這頭老山羊!
克里斯 (傻瓜似的露齒而笑,作為答覆,並且開始唱)
我的約塞芬,上船來吧——
瑪莎 (拍了一下克里斯的手臂,勸說地)荷蘭佬,酒醉到耳根了。出去吃點什麼,醒醒酒。(當克里斯固執地搖頭的時候,她又說)聽我說,你這個老傻瓜!你不知道你的孩子什麼時候可能來。她來的時候,你得是一個嚴肅的人,你說是嗎?
克里斯 (驚醒過來——搖搖晃晃地站立起來)哎呀,是的。
拉里 這對你來說倒是個好主意。一道好牛排會使你清醒過來。上那街角去。
克里斯好的。瑪莎,我馬上就回來。
(克里斯穿過酒吧間,從通向街道的門出去。)
拉里 他吃點東西就會好的。
瑪莎 那是一定。
(拉里回到酒吧間,又看起報紙。瑪莎沉思地飲著杯中剩下的酒。便門的電鈴響了。拉里走到門邊,把門開了一點兒——接著,臉上顯出了迷惑不解的神情,將門大開。安娜·克里斯托弗森走了進來。她是一個身材高高的、皮膚白皙的、發育豐滿的二十歲少女,具有北歐後裔女子的健美體型,但是現在身體欠佳,外表的一切清楚地顯示了她屬於世界最古老的職業的跡象。她的年輕的面容,在一層化妝品的下面已變得冷酷無情和玩世不恭。她的穿戴是農村姑娘當妓女那種打扮,既華麗又顯得俗氣。她走上前來,睏乏地坐在前台左邊桌子旁的椅子上。)
安娜 給我來一杯威士忌——另外還帶啤酒。(接著,當拉里轉身要走時,勉強對他迷人地笑了一笑)寶貝兒,不要小氣。
拉里 (挖苦地)那么,我用大桶來盛吧?
安娜 那太對我的胃口了。(拉里走進了酒吧間。兩個女人彼此相互上下打量。拉里端了酒回來,放在安娜前面,又返回酒吧間。安娜將酒一飲而盡。過了一會兒,酒精開始激動她,她轉身向瑪莎,面帶友好的笑容)哎呀,我很需要它,好了,好了!
瑪莎 (同情地點頭)當然——你看上去疲乏極了,打架了嗎?
安娜 不——旅行了——坐了一天半的火車。不得不整夜地坐在骯髒的車廂里。老天爺,我以為我永遠到不了這兒了。
瑪莎 (大吃一驚——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你從哪兒來的,嗯?
安娜 聖保羅——在明尼蘇達州。
瑪莎 (驚奇地盯著她——緩慢地)那么——你是——(她突然發出嘶啞的嘲弄笑聲)老天爺!
安娜 當然,從明尼蘇達那么遠的地方來的。(生氣地)你笑什麼?笑我嗎?
瑪莎 (急速地)不是,我說的是老實話,孩子。我想起了旁的事情。
安娜 (平靜下來——微笑)喂,我並不責怪你。我的樣子實在太狼狽了——出醫院剛好兩個星期。我要再來一杯威士忌。你怎么樣?跟我喝一杯,好嗎?
瑪莎 當然,我願來一杯。謝謝。(她要酒)嗨,拉里!來點酒吧!
(拉里走了進來。)
安娜 給我來一杯酒。
瑪莎 我也照樣。
(拉里端起她們的酒杯,走出。)
安娜 為什麼不坐到這兒來呢,親熱一點兒。在這個城裡,我是一個十足的陌生人——從前天起我就沒有跟任何人說過一句話。
瑪莎 當然。(她拖著腳走到安娜的桌前,和她面對面地坐著。拉里端來酒,安娜付錢給他。)
安娜 乾杯!瞧我的!(她喝酒。)
瑪莎 一切順利!(從她的杯里大口吞酒。)
安娜 (從手提袋中取出一包“芳香菸絲”牌菸捲)這兒允許吸菸嗎?
瑪莎 (猶豫不決地)當然。(接著,顯然焦慮地)只是聽到有人來的話,把它扔掉就是了。
安娜 (點燃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哎呀,在這個垃圾堆地方,還注意這些小事,是不是?(她噴出一口煙,注視著桌面。瑪莎望著她,引起了新的深切的興趣,仔細端詳著她的臉部的每個部分。安娜突然意識到這種鑑定式的注視——不滿地)難道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你這樣緊緊地盯望著。
瑪莎 (為對方的腔調所激怒——藐視地)沒有什麼可看的。你一走進門我就知道你的歲數了。
安娜 (眼睛縮小)你真了不起啊!哼,我也一眼就看出了你的歲數了。你現在比我大四十歲。這就是你!
(她強笑了一聲。)
瑪莎 (發怒地)是這樣嗎?哼,小丫頭,我老實告訴你,瑪莎·歐文從來就不——(她突然住口不說——露齒而笑)你和我爭吵什麼呢?別再吵了,好嗎?我,我不願跟任何人傷感情。(伸出手來)來握握手,把它忘了,好嗎?
安娜 (高興地握手)非常高興。我實在不願找麻煩。我們再來一杯。你看怎么樣?
瑪莎 (搖頭)我不要了,已經夠了。你——吃過什麼東西嗎?
安娜 早上在火車上吃過之後,就沒有吃過東西了。
瑪莎 那么你最好還是慢慢來的好,你看怎么樣?
安娜 (猶豫了片刻)看來你說得對。我還要看一個人哪。可是經過這次倒霉的旅行之後,我的腦子亂極了。
瑪莎 你不是說你剛從醫院出來嗎?
安娜 兩個星期啦。(俯身向著瑪莎,推心置腹地)我在聖保羅的那個賭場被抄了。這就算出了頭了。法官判處我們所有在場的姑娘三十天徒刑。別的姑娘似乎不太在乎蹲牢房。她們中有的已經習慣了。可是我,我卻受不了,惹得我真的發了火——吃不下,睡不著,什麼也做不了。我從來也受不了被關了起來。我生病了。他們不得不把我送進醫院。醫院裡倒很不錯。說老實話,我真不願離開那兒啊!
瑪莎 (稍停)你不是說你在這兒要會見一個什麼人嗎?
安娜 是的。喔,不是你想像的那樣的人。說老實話,我要會見的就是我的父親!那也真是滑稽可笑,從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起,就再沒有見過他——連他是什麼模樣我也不知道——只是隔些時候來一封信。這兒是他給我寫回信的唯一的地址。現在他是這兒某所大樓的看門人——過去是個水手。
瑪莎 (驚奇)看門人!
安娜 一點不錯。我在想,我的一生中他就從來沒有為我做過一件事,也許他有過願望,想把我放到一間房間裡並且給我吃的,直到我休息個夠。(疲倦地)哎呀,我確實需要這種休息了!我已筋疲力盡了。(接著,逆來順受地)可是我對他並不抱多大希望。當你倒下來的時候,就給你一腳,所有的男人都是這樣。(突然激情迸發)男人,我恨他們——恨所有一切男人!我想,他也決不會比其他的男人更好。(接著,突然感到興趣)喂,你常到這個垃圾堆的地方來嗎?
瑪莎 有時來,有時不怎么來。
安娜 那么,也許你認識他——我的父親——要么至少看過他吧?
瑪莎 是不是老克里斯,對嗎?
安娜 老克里斯?
瑪莎 克里斯·克里斯托弗森,這是他的姓名。
安娜 (興奮地)是的,就是他!安娜·克里斯托弗森——這是我的真實姓名——只是在那種地方我稱呼我自己安娜·克里斯蒂。那么你認識他了,是嗎?
瑪莎 (閃避地)認識他有年頭了。
安娜 喂,告訴我,說老實話,他是什麼模樣?
瑪莎 喔,他個子矮矮的,而且……
安娜 (急切地)我倒不在乎他是什麼模樣。他是怎么樣的人呢?
瑪莎 (誠摯地)喂,孩子,你可千萬放心,凡是用兩條腿走路的老人,沒有一個比他更好的了。這不就行了嗎!
安娜 (愉快地)聽到你這句話我很高興。那么,你認為他會安排我所需要的那種休息嗎?
瑪莎 (強調地)你要知道,那是一定的。(厭惡地)可是你從哪兒得知他是一個看門人呢?
安娜 他寫信告訴我,自己這么說的。
瑪莎 咳,他撒謊。他不是。他是一條貨船的船長——他手下有五個人。
安娜 (厭惡地問話)一條貨船?一條什麼樣的貨船?
瑪莎 運煤的,多半就是吧。
安娜 一條運煤的貨船!(發出刺耳的笑聲)要是找到長期失散的父親乾的不是這份了不起的工作該多好!哎呀,我知道一定又要出亂子了——我總是這么倒霉。這樣,我對他給予休息的念頭又吹了。
瑪莎 你這是什麼意思?
安娜 我想,他住在船上,是嗎?
瑪莎 當然。這有什麼呢?難道你不也可以住在船上嗎?
安娜 (藐視地)我?住在骯髒的運煤貨船上!你以為我是什麼樣的人呢?
瑪莎 (憤怒地)嘿,對於運煤貨船你知道什麼呢?我敢打賭你從來就沒有見過一條。這就是他把你送到內地去培養成人的結果——遠遠地離開這個老魔鬼,海——在內地你會安全啊!——老天爺!
(語氣中含有譏諷,觸動了她的幽默感,她嘶啞地哈哈大笑。)
安娜 (怒氣沖沖)他把我培養成人!這是他告訴人們的話嗎?他的頭腦真好啊!他讓我母親的表兄妹們在他們的農莊上撫養著我,把我像一條狗一樣累得死去活來。
瑪莎 喂,對於有些事情,他有自己古怪的想法。我聽他說過,對於孩子說來,農莊是最好的地方。
安娜 是的。他寫給我的回信上總是這樣說的——還有一大套關於遠離大海的古怪說法——這些說法我一點兒也摸不著頭腦。我想他一定是發瘋了。
瑪莎 只是在這件事情上他有點發瘋。(漫不經心地)嘿,那么你是不願意終身留在農莊上了嗎?
安娜 我是不願意的!他們家裡的老頭子,他的老婆,還有四個男孩子——我不得不像奴隸一樣侍候他們。我不過是一個窮親戚,他們對待我比對待雇來的女僕還更壞。(猶豫了片刻之後——憂鬱地)在我十六歲的時候,就是他的男孩子中的一個——最小的一個——糟蹋了我。在這件事情發生之後,我恨他們,所以如果再呆下去,我會宰了他們全家的人。於是我逃了出來——到了聖保羅。
瑪莎 (一直同情地聽著安娜的說話)我聽老克里斯說過,說你在那兒是一個保姆。這是你寫信騙他的話嗎?
安娜 不是的,一點也不是騙他的話。我真的做了兩年保姆。我並不是一下子就變壞了的。正是做保姆才把我毀了。照顧別人的孩子,總是聽到他們鬧呀,哭呀,就像關在籠子裡一樣,可是自己還是一個孩子,需要出去見見世面。我終於得到了機會——進入了那所妓院。我確實幹了!(挑戰地)我一點也不後悔。(稍停之後——極為痛恨)都是男人的過錯——這一切的一切。在農莊是男人命令我,打我——開始糟蹋我。後來我做了保姆,又是男人來糾纏我,找我的麻煩,千方百計想占便宜。(她苦笑一聲)現在隨時隨地都是男人。老天爺,我恨他們所有的人,恨他們每個母親的兒子!難道你不恨嗎?
瑪莎 喔,我說不清楚。孩子,有好的也有壞的。你和他們混在一起,只不過是運氣不好罷了。你的父親——老克里斯——從現在來說,他是一個好人。
安娜 (懷疑地)那他得向我證明是一個好人。
瑪莎 你一直告訴他,你是一個保姆,甚至在你進了妓院之後,是不是?
安娜 是的。(玩世不恭地)我想他才不在乎呢!
瑪莎 孩子,你完全錯看了他。(誠摯地)有很長一段時間了,我很了解老克里斯。他常常跟我提起你,他很想念你,說老實話,他確實想念你。
安娜 咳,別騙我了!
瑪莎 說的是老實話呀!他只不過是一個頭腦簡單的老人啊,明白嗎?他有些古怪的想法,可是他的心眼兒是好的。孩子,聽我說——(她的話被酒吧間通向街道的門的開關聲所打斷,而且還聽到了克里斯的聲音)唏……!
安娜 怎么啦?
克里斯 (走進了酒吧間,似乎頗為清醒了)喔,拉里,那邊吃的東西味道不錯。瑪莎在後面嗎?
拉里 是的——還有另外一個流浪姑娘跟她在一起。
(克里斯向通向後房的門走去。)
瑪莎 (匆促而緊張地向安娜低聲細語)就是他。他到這兒來了。提起精神來!
安娜 誰?
(克里斯把門打開。)
瑪莎 (仿佛第一次見到他)喂,老克里斯,你好。(接著,不等他開口,她就匆匆地從他身旁向酒吧間走去,招手要他跟著他過去)到這兒來,我有事要告訴你。(他隨她走出。她匆促地低聲說)聽著!我要到船上去——收拾好我的衣物就離開。裡面就是她——你的安娜——剛剛來到——等著你啦。要好好待她,明白嗎?她病了。好吧,再見吧!(她走進後房——向安娜)孩子,再見了。現在我要走了。以後來看你。
安娜 (緊張地)再見。
(瑪莎迅速地從便門走出。)
拉里 (好奇地看著驚得發獃的克里斯)喂,現在究竟出了什麼事?
克里斯 (含糊地)沒有什麼——沒有什麼。(他站在通向後房的門前,困惱萬分——接著,他迫使自己大膽地下了決心,把門推開,走了進去。他站在那兒,羞怯地向安娜看了一眼,她的閃閃發光的衣著,和在他看來高貴的外表,都使他感到非常敬畏。他可憐又神情不安地向四周望了一望,仿佛要避開她對他的面孔、衣著等等所作的評價的目光——他的聲音似乎懇求她的寬恕)安娜!
安娜 (非常羞怯)你好——爸爸。她告訴我,是你。我剛剛才到達這兒。
克里斯 (緩慢地走到她的椅子邊)安娜,太好啦——能見到你——過了這么許多年。
(他俯身向她。他們經過一番羞怯的掙扎,相互接了一個吻。)
安娜 (聲音中帶有真正的感情)能見到你,我也感到好極了。
克里斯 (抓住她的手臂,仔細地注視她的面容——接著被激動的狂熱憐恤所壓倒)安娜小寶貝兒!安娜小寶貝兒①!(〖注釋〗①“小寶貝”一詞原文為“lilla”,不是英語,故安娜不懂。)
(把她抱在懷裡。)
安娜 (從德懷裡縮了回來,半驚恐地)那是什麼話——瑞典話嗎?我不懂。(接著,仿佛要用喋喋不休的閒聊來轉變緊張的氣氛)哎呀,我到這裡來,這段路程真可怕極了。我疲乏極了。我不得不整夜地坐在骯髒的車廂里——不能睡覺,簡直不能——後來找這個地方,又真難找啊。我以前從來沒有到過紐約,你是知道的,而且……
克里斯 (一直贊慕地望著她的面孔,沒有聽見她說的話——衝動地)安娜,你知道你是很漂亮的姑娘嗎?我敢打賭所有的男人看到你,都一定會愛上你的啊!
安娜 (反感——嚴肅地)別說了!你說話和他們沒有兩樣。
克里斯 (自尊心受了傷害——謙恭地)安娜,你爸爸這樣說話不會傷害你吧。
安娜 (勉強笑了一笑)不會的——當然不會的。只是——見到了你,一點也記不起來了,真有趣。你簡直就像——一個陌生的人。
克里斯 (憂傷地)也許是吧。在瑞典的時候,你還是個孩子,我回家只不過有數的幾次。難道你不記得了嗎?
安娜 不記得了。(怨恨地)可是在那些時候,你為什麼總是不回家呢?為什麼從來不到西部來看我呢?
克里斯 (緩慢地)在你母親死後,當我又外出航海的時候,我曾想過,對你來說,最好永遠不要見到我吧!(他沮喪地坐在她對面的椅子裡——然後轉身向她——憂傷地)安娜,我不知道在那些年代,我為什麼不回到瑞典家裡去。每次航海結束,我都想回家。我想看看你的母親,你的兩個哥哥,那時他們還沒有落水淹死哪,還有剛出生的你——可是——我——沒有回去。我又和另外的船定下了契約——到南美洲去,到澳大利亞去,到中國去,好多次地到世界所有的港口去。可是我從來沒有登上去瑞典的船。當我有了錢可以和其他乘客一樣,買船票回家的時候——(他負疚地低下了頭)我忘了,而且把錢都花光了。當我再想回去,又太遲了。(他嘆了一口氣)我不知道什麼緣故,安娜,可是多數做水手的人都是這樣。那個老魔鬼,海使了卑劣的詭計,把他們都變成了著了迷的傻瓜。就是這樣。
安娜 (他說話的時候,她熱切地注視著他——她說話的聲音卻帶有嘲弄的口吻)那么,你認為這一切的事情都該怪大海,是嗎?喂,你還是在幹這一行,是不是,儘管你總是寫信告訴我你恨海。剛才在這兒的那個女人告訴我,你是一條運煤貨船的船長——而你寫信告訴我,說你是一所大樓的看門人!
克里斯 (羞怯但仍順口撒謊)喔,我在岸上做了很長時間的看門人。就在不久以前,因為我病了,需要露天的空氣,我就找了這個活乾。
安娜 (懷疑地)病了?你?你決不會的。
克里斯 安娜,而且這不是真正的水手的工作,也不是海上真正的船。它只不過是一個舊木盆——就像一塊上面有房屋的陸地,浮在水面罷了。在它上面幹活算不上海上工作。不,安娜,我就是死也不在海上找活乾。在你母親死的時候,我曾這樣起過誓。我一定要遵守我的誓言。
安娜 (困惑不解)唉,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同。(轉變話題)說起病,我自己在那兒也病了——出醫院剛剛兩個星期。
克里斯 (立即關心地)安娜,你病了嗎?老天爺!(焦慮地)現在感到好些了,是不是?你看上去有點累就是了!
安娜 是的,累得要命。我需要一段很長的休養,我看很難得到這種機會。
克里斯 安娜,你這是什麼意思?
安娜 唉,我下決心來看你的時候,我以為你是一個看門人——有一個住處,如果你不介意我住下的話,我可以住些時間,休養休養——直到我感到有能力回去工作為止。
克里斯 (熱切地)安娜,可是我有住的地方——很好的地方。你想怎么休息就怎么休息好了!你沒有必要再去做保姆了。你跟我住在一起吧!
安娜 (他的真誠態度使她感到驚訝和高興——笑了一笑)那么,你見到我真的很高興——真是這樣嗎?
克里斯 (把她的一隻手握在他的雙手中)安娜,我告訴你,我就像發了瘋一樣地喜歡看到你啊!別再談找工作的話了。你跟我住在一起。我好長時間沒有看到你了,別忘了這個。(聲音發抖)我老了,在世上,我除了你再沒有別的親人了。
安娜 (受到感動——這種不熟悉的感情又使她感到羞怯)謝謝。聽到有人這樣對我說話,確實挺不錯的。我說,既然——如果你是這樣孤單——奇怪——你為什麼不再結婚呢?
克里斯 (極力地搖頭——稍停)安娜,我太愛你的母親,不願再結婚了。
安娜 (深受感動——緩慢地)對於她我記不起什麼了?她是什麼模樣呢?告訴我。
克里斯 我把一切事情都告訴你——你也把你所經歷的前前後後都告訴我。可是不要現在在這兒說。這兒對年輕的姑娘來說總是不好的地方。只有壞水手才到這兒來喝酒。(他迅速地站立起來,拿起她的手提包)安娜,跟我來。你需要躺下,休息休息。
安娜 (剛要立起身子,接著又坐了下來)你要到哪兒去?
克里斯 來。我們到船上去。
安娜 (失望地)你是說,到你那條貨船上去嗎?(冷冰冰地)那不是我去的地方!(接著,看到他垂頭喪氣的樣子——勉強一笑)你以為對於一個像我這樣的年輕姑娘,這是好地方——一條運煤的貨船?
克里斯 (遲鈍地)我想是的。(他猶豫了一會兒——於是繼續愈說愈懇切地)安娜,你不了解,貨船上是多么好。拖船來了,我們便被拖出去航海——四面都是水,陽光,新鮮空氣,好的食物使你成為健壯的姑娘。你可以看到許多你以前沒有見到的東西。夜晚你也許可以看到月光;看到輪船駛過去;看到帆船浮游——看到這一切美麗的事物。你需要像這樣的休息。對於年輕的姑娘來說,你已經工作得太勞苦了。你需要長期的休息,是的!
安娜 (已經越來越感興趣地傾聽他的講話——令人捉摸不定地大笑了一聲)你所講的倒是挺動聽的。我確實喜歡在海面上旅行一次。就是這條貨船打消了我的念頭。好吧,我跟你一道去看一看——也許我願意住下來。哎呀,我這個人什麼事情都得試試看。
克里斯 (又提起她的手提包)我們走,好嗎?
安娜 忙什麼呢?等一會兒吧。(有一陣忘乎所以,又恢復了隨便的樣子,向他投射了一次她職業上的勝利的微笑)哎呀,我口渴得很。
克里斯 (立即放下了她的手提包——迅速地)安娜,對不起。你想喝點什麼,嗯?
安娜 (迅速地)我要——(然後突然想到目前的處境——慌亂地)我不知道。他們這兒有些什麼呢?
克里斯 (露齒而笑)我想這個地方對年輕始娘來說沒有什麼好喝的東西。薑汁汽水——也許還有水果汽水。
安娜 (勉強使自己大笑了一聲)那么,就要水果汽水吧。
克里斯 (向她走去——眨眼)安娜,我告訴你,我們來慶祝一下,是的——就只這一次,因為我們這么多年之後才見面。(半低聲,羞怯地)安娜,他們有好的葡萄酒。我想,這對你是有益處的——少喝一點——可以使你開胃,並且也不太厲害,喝上一杯,我擔保,你不會頭暈的。
安娜 (略帶歇斯底里的笑)好吧,就來葡萄酒吧。
克里斯 我去拿酒來。(他走進酒吧間。當門關上的時候,安娜立即站了起來。)
安娜 (拿起手提包——說出聲——結結巴巴地說)天呀,我真受不了這個!我最好還是走吧。(接著,手提包又自她的手中掉下,她又倒在椅子裡,用手掩住臉,開始抽噎。)
拉里 (克里斯走近的時候,放下了手中的報紙——露齒而笑)喂,那個女的是誰?
克里斯 (自豪地)拉里,她就是安娜。
拉里 (驚奇地)你的女兒,安娜嗎?
(克里斯點頭。拉里吹了一聲深沉的口哨,困惑地轉過身去。)
克里斯 拉里,你看她漂亮不漂亮?
拉里 (提起了興趣)當然!就像桃子一般的美!
克里斯 一點不錯!給我酒拿回去——安娜要一杯葡萄酒——她這一次同我一起慶祝一下——我來一小瓶啤酒。
拉里 (端上酒來)你要一小瓶啤酒,是嗎?她已經使你改邪歸正了。
克里斯 (快樂地)一點不錯!(他接過酒。安娜聽到他來了,急忙擦乾眼淚,勉強笑著。克里斯走了進來,把酒放在桌子上——熱切地看了她一會兒——拍拍她的手)安娜,看上去你很疲乏了。好吧,現在我讓你好好地休息一長段時間。(端起啤酒)來,喝杯酒,提提神。(她舉杯——她露齒而笑)安娜,乾杯!你懂不懂這是瑞典話?
安娜 乾杯!(把葡萄酒一飲而盡,就像喝威士忌一樣——嘴唇顫動)乾杯?我想我懂這句話的意思了!
〔幕落〕
第二幕
景:十天之後。停泊在麻薩諸塞州普羅父斯敦外港、載貨沉重的“西米恩·溫思羅普”號貨船的船尾上。晚上十點鐘。貨船靜悄悄地浮在水面,四周繚繞著濃霧。在一大卷粗纜繩上放著一盞提燈,向它附近的物體——例如扣緊拖纜的大馬嚼鐵等,透射著暗淡的燈光。後面是船艙,艙內的燈光投射在窗戶上,模糊地發出蒼白的光亮。艙內火爐的煙囪在艙頂上伸出有數尺之高。岸上和停泊在港內的船上,發出的令人憂傷的鐘聲,在有規律的間歇中,劃破夜的寂靜。
〔幕啟時,安娜站在放置提燈的那捲粗纜繩旁邊。她顯得健康,模樣改變了,臉上恢復了自然本色。她身穿一件黑色的油布上裝,但沒有戴帽子,向船的尾部凝視著濃霧,臉上現出了既驚奇又敬畏的表情。艙門被人推開,克里斯走了出來。他身穿黃色油布衣服——上裝,長褲,還有防水帽——腳上是高統靴。
克里斯 (艙內的燈光仍然留在他的眼內,眨著眼睛凝視船尾)安娜!(沒有回答,他又喊了一聲,這次喊聲顯然是猶豫的)安娜!
安娜 (吃了一驚——作手勢向他示意,仿佛強迫他保持安靜——細聲低語地)嗯,我在這兒。你要什麼?
克里斯 (向她走去——擔心地)安娜,你不回艙里來嗎?時間不早了——已經打過四擊鐘了。站在外面霧裡,我想對你的身體是不好的。
安娜 為什麼不好呢!(帶有奇異的喜悅)我喜歡這樣的霧!說老實話!它是那樣的……(她遲疑了一下,思索恰當的字眼)很有興趣,又寧靜。我感到仿佛——超脫了一切似的。
克里斯 (厭惡地吐口唾沫)霧是它玩弄的鬼把戲中最壞的一種!
安娜 (笑了一笑)又在埋怨海了嗎?我雖然看到的還不多,卻漸漸地愛上它了。
克里斯 (不快地看了她一眼)安娜,這是蠢話。你看得愈多,你就愈不會這樣說了。(接著,看到她有怒氣,連忙改成愉快的口吻)不過你喜歡呆在貨船上,我倒很高興,這兒使你感到很好,我也很高興。(安撫地露齒而笑)你喜歡這樣孤孤單單地跟著你的老爸爸住在一起,是嗎?
安娜 當然我喜歡。每件事都和我以前經歷過的事情不同。就說現在——這樣的霧——哎呀,說什麼我也見不到的。我從來也沒有想到住在船上和住在陸地上是這樣的不同。哎呀,如果我是一個男子漢的話,我一定會喜歡在船上工作,真的我喜歡。難怪你一直是一個水手。
克里斯 (感情激烈地)安娜,我不是水手,而且這兒也不是真正的海。你只看到它的好的一面。(接著,見她沒有回答,便充滿希望地繼續說)嗯,我想一到早上霧就會消失的。
安娜 (聲音中又帶歡欣)我愛它!如果它永遠不消失,我也不會厭煩啊!(克里斯煩躁地挪動了一下雙腳。稍停,安娜又繼續緩慢地說)它使我感到乾淨——在這海上——就好像洗了一個澡似的。
克里斯 (稍停)你最好還是進艙里去看看書。這樣可以使你睡著。
安娜 我不想睡覺。我要呆在這兒外邊——想想一些事情。
克里斯 (離開她向船艙走去——然後又走了回來)安娜,你今天晚上有點兒古怪。
安娜 (生氣地提高了聲音)喂,你打算怎么樣——要把事情搞糟嗎?你待我很好,不能再好了,我當然很感激你——只是現在你不要把它毀了。(接著,看到她父親臉上顯出了自尊心受到傷害的表情,勉強笑了一笑)我們談些別的事情吧。來,坐在這兒。
(她用手指著那捲粗纜繩。)
克里斯 (在她的身旁坐下,嘆了一口氣)安娜,夜深了,快要打五擊鐘了。
安娜 (感興趣地)五擊鐘嗎?那是什麼時候呢?
克里斯 十點半。
安娜 真有趣,我對海上的行話一點兒也不懂——那些表兄妹們總是談論收成這一類的話。哎呀,難道我沒有聽厭嗎?對於他們也厭煩了!
克里斯安娜,你不喜歡住在農莊嗎?
安娜 我已跟你說過千百次了,我恨農莊。(堅決地)我寧願有一滴海水,也不願有世界上所有的農莊!我說的是老實話。你也不會喜歡農莊。你是屬於這兒的。(她向海揮了一下手)不過不是在運煤的貨船上。你是屬於一條真正的船上的人,到世界各地去航行。
克里斯 (不快地)安娜,我幹這行已經多年了,我真是一個十足的傻瓜。
安娜 (厭惡地)喔,討厭鬼!(稍停,沉思地說)咱們家裡的男子漢是不是都是水手?——就你知道的祖先一一回想一下?
克里斯 (唐突地)是的,十足的傻瓜!我們的那個村莊是在瑞典的海邊上,所有的男子漢都去乾航海這一行,他們沒有別的事可乾。我的父親就死在印度洋的一條船上,他葬身在海里。他的事情我知道得很少。後來我的三個哥哥也上了船幹活,我也幹了這一行。於是我的母親一個人孤單單地留在家中。不久,她就死了——一個親人也不在身邊。她死的時候,我們都出海去了很遠的地方。(憂傷地停頓了一下)我的兩個哥哥,就像你的哥哥一樣,在漁船上落水淹死了。我的另外一個哥哥,積蓄了一點錢,不乾海上這一行了,後來死在家中的床上。他是唯一的一個沒有被那個老魔鬼害死的人。(挑戰地)至於我,我敢打賭,我也會死在岸上,死在床上。
安娜 他們所有的人都只是一般的水手嗎?
克里斯 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是身強力壯的水手。(有些得意的神氣)他們也都是精明的水手——頭等的水手。(接著,猶豫了片刻之後——害羞地)我是水手長。
安娜 水手長嗎?
克里斯 那是一種官員。
安娜 哎呀,那很好。水手長做些什麼呢?
克里斯 (猶豫了一下之後,由於擔心她的過分的興奮而沉浸在憂鬱之中)整天工作都很辛苦。我告訴你,到海上去簡直糟糕透了。(決定使她厭煩海上生活——滔滔不絕地)我們家裡的人全都是一些傻瓜。他們沒有目的地在海上乾糟糕的活,什麼也不計較,只等著發工錢的那一天,把錢放在口袋裡,就去喝酒,受人的騙,然後又上船航行到別的地方去。他們不回家,盡做些好人不會幹的事情。那個老魔鬼,海,遲早會吞沒他們的。
安娜 (興奮地大笑)我要稱呼他們是堂堂正正的好漢。(接著,迅速地)可是——聽我說——咱們家裡所有的女人都嫁給了水手嗎?
克里斯 (熱切地——看到有機會使她接受他的論點)是的——她們的情況壞到不能再壞了。她們終年看不到她們的男人,好久好久才能見一次面。她們呆在家中,孤單單地等著。她們的孩子長大成人了,也到海上去了,她們又得坐下來再等著。(激動地)任何姑娘嫁給水手,一定是個發了瘋的傻瓜!要是你的母親還健在的話,她一定會對你這樣說的。
(她陷入了憂鬱的沉思。)
安娜 (稍停——夢幻地)真有趣!今天晚上我感到有點古怪。我感到老了。
克里斯 (迷惑不解)老了嗎?
安娜 是的——好像生活在這霧裡很長很長的時間了。(困惑地皺眉)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說清楚我的意思。好像我在別的什麼地方呆了一段很長的時間,又回到家裡來似的。好像很久以前我曾經在這兒住過——就在船上——在這同樣的霧中。(短促地笑了一笑)你一定認為我大錯特錯了。
克里斯 (粗暴地)任何人在霧裡都會這樣感興趣的。
安娜 (固執地)可是你想想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呢?——好像我發現了我曾經失去了某種東西,而且一直在尋找著——好像這兒正是適合我的地方。我仿佛已經忘記了——過去發生過的一切事情——好像跟我再沒有關係了。我感到現在多多少少是乾淨的——就像你剛剛洗過澡那樣的感覺。我這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快樂——是的,是真心話!——比以前我所到過的任何地方都更快樂!(由於克里斯沒有表示意見,只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她又繼續敘述她的奇異心情)我這樣感覺很古怪,你看是不是?
克里斯 (聲音中帶有嚴酷)安娜,我把你帶到海上來,我真是一個十足的傻瓜。
安娜 (他的聲調感動了她)今天晚上你自己說話也很古怪。你的所作所為,好像害怕會發生什麼事情似的。
克里斯安娜,那只有天才知道。
安娜 (半嘲笑地)那么,就正像牧師所說的那樣,這是上帝的旨意——這所發生的一切事情。
克里斯 (站立起來,強烈地抗議)不是啊!那個老魔鬼,海,它不是上帝!
(在他抗議之後的片刻寂靜的停頓中,一個男子漢的乾澀的、聲嘶力竭的喊聲隱隱約約地從霧中向舷窗傳來)“啊嗬!”(克里斯驚奇地喊了一聲。)
安娜 (一躍而起)什麼事?
克里斯 (已經鎮定下來——局促不安地)哎呀,那個聲音把我嚇了一跳。安娜,那不過是有人在喊叫——在霧裡迷失了方向。一定是漁船。我想是漁船上的機器出了毛病。(“啊嗬”的喊聲再次穿過了牆壁厚似霧,這次聲音越來越近。克里斯走到船的左舷)喊聲是從這邊來的。船是從公海開進來的。(他把雙手撐著嘴,採取喇叭筒的姿勢,大聲喊回去)喂,啊嗬!出了什麼毛病?
人聲 (這次喊聲更近了,但已向前移動到船頭了)我們靠近的時候,把一條繩子扔過來。(接著,激怒地)你們在哪兒呀,你們這些笨蛋?
克里斯我聽到了他們划槳的聲音。我想他們向船頭開過來了。
(於是再次大聲喊)到這邊來!
人聲 知道了!
(傳來了槳在槳架中攪動的聲音。)
安娜 (半自言自語——不滿地)那個傢伙為什麼不呆在他自己的船上呢?
克里斯 (倉促地)我到船頭去。水手全都睡了,只有值班守望的一個人。我得給他一條粗纜繩。(他拿起一卷繩子,急忙向船頭走去。安娜回身向船尾的盡頭走去,仿佛她要儘可能地保持孤單。她轉過身來,向霧裡望著。人聲呼喊著“啊嗬”又傳送了過來,克里斯回答:“到這邊來。”接著是一陣停頓——又出現了嘁嘁喳喳的興奮的人聲——隨著是腳步聲。克里斯從船艙出現走向港口。他扶著一個身穿工作服、一瘸一拐的人,此人的一隻手臂挽在克里斯的頸上。水手詹森,一個年輕漂亮的瑞典小伙子,也扶著另一個精疲力竭、穿戴相同的人,跟著上場。安娜轉過身來望著他們。克里斯停了一會兒——接二連三地說)安娜!過來幫幫忙,好嗎?你到船艙里找瓶威士忌來。這些人需要喝點酒壯壯身體。他們快要累死了。
安娜 (急忙走過去)當然——可是他們是誰呢?到底出了什麼麻煩事?
克里斯 都是水手。他們的船出事沉沒了,在小船上整整呆了五天——四個人——只有一個人能站立起來。安娜,過來。(她先走進船艙,將艙門扶著,讓克里斯和詹森扶著那兩個人進去。門關上了,接著,門又打開了,詹森走了出來,克里斯的聲音隨著他從艙內傳出來)詹森,快去看看另外的那個人。
詹森 是的,先生。(他走了出去,門又關上。馬特·伯克蹣跚地從船艙的左舷那邊走上來。他緩慢地移動身子,腳步不穩,右手扶著舷牆,以保持自己身體的穩定。他光著上身,沒穿衣服,只穿了一條骯髒的粗布褲子。他是一個身強力壯、胸膛寬厚、六英尺高的男子漢;他的面容英俊,帶著一副堅忍、粗獷、果敢、富於反抗精神的樣子;他的年紀在三十歲上下,正是肌肉結實發達、孔武有力的時期;他的烏黑的眼睛由於缺少睡眠而呈現血絲和狂亂;他的手臂上和肩膀上的肌肉,結實得一塊塊地凸了出來,前臂上的青筋突出,就像青色的繩子。他摸索著走向那捲粗纜繩前,坐了下來,面向船艙,彎著背,雙手托著頭,顯出精疲力竭的樣子。)
伯克 (大聲地自言自語)搖,你這個魔鬼!搖!(接著,抬起頭,向四周張望)這是一條什麼小船呢?喂,我們總算平安了——老天爺幫忙。(機械地畫了一個十字。詹森扶著第四個人沿著甲板走向艙口。那個人斷斷續續地喃喃自語。伯克輕視地看了那個人一眼)你已經神志不清了,是嗎?你這個不中用的東西!(他們兩人從他身旁走過,進入船艙,艙門仍然開著。伯克疲乏地傾身向前癱倒在地)我沒有力氣了——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安娜 (從船艙內走了出來,手裡拿著一瓶還剩下四分之一的威士忌。她看到伯克就在跟前,艙內的燈光從開著的門投射在他全身上,不由得吃了一驚。接著,克服了那種顯而易見的厭惡走到他的身旁)來,給你。喝一口酒吧!我想,你需要喝點酒。
伯克 (緩慢地抬起頭來一——慌亂地)我在做夢嗎?
安娜 (半帶微笑)把酒喝下去,你就會弄清楚你不是在做夢。
伯克 讓酒見鬼去吧——不過我喝點酒也好。(舉瓶一飲而盡)啊哈!我需要這個——而且還是好酒。(仰望著她,顯示出坦率而帶微笑的羨慕)我說我是在做夢,那不是酒後胡說。我認為你是海里出來的什麼美人魚,來折磨我的。(伸出手來,撫摸她的手臂)是的,真的有血有肉,一點不假。
安娜 (冷淡地。向後退了一步)別動手動腳。
伯克 可是告訴我,我所在的是不是一條貨船——難道不是嗎?
安娜 當然。
伯克 像你這樣一個漂亮的女人在這種小船上乾什麼呢?
安娜 (冷淡地)這不關你的事。(接著,不禁引起樂趣來)喂,說老實話,你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經受過這樣的遭遇之後,竟還開起玩笑來。
伯克 (感到高興——自豪地)啊,這算不了什麼——像我這樣一個有力量的真正的男子漢,這不算什麼。(大笑)漂亮的人兒,那不過是一天的工作罷了。(接著,比較嚴肅地,但仍帶有自誇的口氣,機密似的)可是一點不假,真是他媽的死裡逃生,這會兒我們都該在海底,跟海神爺打交道啦!告訴你,要不是我力氣大、有膽量,這會兒不被魚吞了那才怪呢!
安娜 (藐視地)哎呀,你恨你自己,是不是?(接著,冷漠地轉身離開了他)喂,你最好還是進來躺一躺。你一定想睡覺了。
伯克 (受到刺激——搖搖晃晃地站立起來,挺起胸膛,昂著頭——忿恨地)躺下,睡覺,是嗎?兩天兩夜都沒有眨過一下眼,現在倒要睡了。別以為我跟同船來的那三個傢伙一樣沒用。我坐在這兒,一隻手綁在我的背後,就可以把他們三個人打翻在地。他們也許累了,但是我不——而且兩天以來,他們躺在船里,手都舉不起來,是我把船搖來的。(看到她沒有反應,大發雷霆)雖然我累了,船上所有的人,一個對一個,我都能把他們打倒。
安娜 (諷刺地)哎呀,你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傢伙!(但看到他疲乏無力、搖搖晃晃的樣子,又顯露出一些同情)別再說打架的事了吧。你說的話,我都相信。如果我請不動你進艙的話,那么就坐在這兒吧。(他無力地坐下)你已精疲力竭了,也許你就該這樣。
伯克 (粗暴地)我該見鬼去!
安娜 (冷淡地)喂,頑固下去,與我無關。我該說,你的話我是不會理會的。我認識的男子漢當著太太小姐面是不會說出那樣的粗野的話的。
伯克 (又搖搖晃晃地站立起來——憤怒地)太太小姐們!哈哈!鬼話!別作弄我了!太太小姐們在這條血腥的船上乾什麼呢?(安娜打算走進船艙,他突然東倒西歪地攔住她的去路)現在,慢著!你不是老頑固的北歐女人,我想你要告訴我的下文是——跟他同住在船艙里,正是這樣!(他看到安娜臉上冷若冰霜、含有敵意的表情,突然改變了口氣,興高采烈地)可是自從我第一眼看到你以來,我就想到,像你這樣一個美麗漂亮的姑娘,竟跟那么一個又矮又胖像豬一樣的瑞典老頭子混在一起,真是糟蹋了自己的青春,太愚蠢了。海上有多少英俊魁梧的小伙子,會獻出他們的生命來換取你的一個吻!
安娜 (藐視地)像你這樣的小伙子,是嗎?
伯克 (露齒而笑)你相信我說出的話吧,要是要我說,我們兩人正好相配。(他迅速地攔腰抱住她)噓,現在,我的漂亮姑娘!他在船艙里。我需要的是你的一吻,來驅散我身上的疲勞。來,接個吻!(將她抱緊,企圖吻她。)
安娜 (拚命地掙扎)放開我,你這個大笨蛋!(她竭盡全力把他推開。伯克身體虛弱,搖搖欲墜,不勝提防,向後傾倒,落地時,頭砰地一聲撞在舷牆上。他躺倒在地,半天不動。安娜站立了片刻,恐懼地望著他。接著,她屈膝跪在他的身旁,將他的頭扶起,放在她的膝上,焦急地望著他的面孔,希望有甦醒的跡象。)
伯克 (身體動了一動——喃喃低語)老天爺保佑!
(他睜開眼睛,向她眨了一眨眼睛,表現出含糊的驚奇。)
安娜 (鬆手讓他的頭倒在甲板上,站立起來,舒了一口氣)你甦醒過來了,是嗎?哎呀,嚇了我一跳,以為我把你弄死了。
伯克 (掙扎地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