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加繆.[誤會].馮憲珍歌詞

添加日期:2013-07-02 時長:24分17秒 歌手:名著廣播

誤會(1944年)
 ——獻給隊友劇團的朋友們
 三幕劇
  
  《誤會》於1944年在馬圖蘭劇院首次演出。
  
  導演 馬賽爾·埃朗
  
  人物與扮演者
  瑪爾塔……瑪麗亞·卡薩雷斯
  瑪麗亞……艾萊娜·維爾克爾
  母親……瑪麗·卡爾夫
  若望……馬賽爾·埃朗
  老僕人……保羅·厄特利
  
  本版本是1958年的文本。
  
 第一幕
  
 〔中午。旅店客廳,清潔明亮,一切都很整齊。
  
  第一場
  
  母親 他還會來。
  瑪爾塔 他跟你說了嗎?
  母親 對。在你出去之後說的。
  瑪爾塔 他單獨一個人回來嗎?
  母親 不清楚。
  瑪爾塔 他有錢嗎?
  母親 他沒有在乎住店的錢。
  瑪爾塔 他若是有錢就太好了。還得單獨一個人。
  母親 (疲倦地)單獨一個人,還得有錢。對,那我們就要重新開張。
  瑪爾塔 不錯,是要重新開張。不白受累,我們會得到報酬。
 〔冷場。瑪爾塔注視母親。
 媽,您樣子好怪。這一陣子,我簡直認不出您了。
  母親 我累了,孩子,沒別的事兒,只想休息休息。
  瑪爾塔 店裡剩下來的活兒,可以全包在我身上。這樣,您就能整天整天地休息了。
  母親 我說的休息不完全是這個意思,不是的。我這是老太婆的夢想,只盼望安寧,放鬆一點兒。(微微一笑)說起來還真夠糊塗的,有幾天晚上,我差點兒產生出家的念頭。
  瑪爾塔 您還不算老,媽,乾什麼不好,怎么會有那種念頭?
  母親 你心裡明白,我這是開玩笑。還別說,人到了晚年,就很可能灰心喪氣,不會像你這樣,瑪爾塔,一直繃得緊緊的,心腸跟鐵石一般。你這種年齡的人也不該如此。我認識不少姑娘,和你同年生的,她們淨想入非非。
  瑪爾塔 您也清楚,她們那樣想入非非,同咱們一比就微不足道了。
  母親 不談這個了。
  瑪爾塔 現在,有些話好像燒您的嘴。
  母親 這又有什麼關係,面臨行動我不退縮不就行了嗎?隨便說說怕什麼!剛才我不過是想說,有時我希望看見你微笑。
  瑪爾塔 我向您保證,有這種時候。
  母親 我可從來沒有見到過。
  瑪爾塔 喔,我微笑是在自己的房間,是在我獨自一人的時候。
  母親 (注視女兒)你的臉多凶啊,瑪爾塔!
  瑪爾塔(靠近前,平靜地)您不喜歡嗎?
  母親 (一直凝視她,沉默片刻)我想是喜歡的。
  瑪爾塔 (激動地)啊,媽媽,等咱們聚了很多錢,能夠離開這片閉塞的土地;等咱們丟下這個旅店、這座陰雨連綿的城市,忘掉這個不見陽光的地方;等咱們終於面對我夢寐以求的大海,到了那一天,您就會看見我微笑了。可是,要有很多錢,才能在大海邊自由自在地生活。正是為了這個目的,就不應當怕講那些話。正是為了這個目的,必須好好照顧要來的那個人。如果他相當富有,我的自由也許就隨之開始了。媽,他同您談了很久嗎?
  母親 沒有,總共才說了兩句話。
  瑪爾塔 他向您要客房的時候,是什麼表情?
  母親 不知道,我沒看清,也沒有仔細看他。憑經驗我知道,最好不要看他們。殺掉不認識的人還容易下手些。(停頓)這回你就高興了吧,現在我不怕講出來了。
  瑪爾塔 這就好。我不喜歡用暗語,犯罪就是犯罪,自己要乾什麼必須一清二楚。這一點,您剛才好像就知道,要不,您回答旅客時怎么就想到了。
  母親 我並沒有想到,而是照習慣回答的。
  瑪爾塔 習慣?可您知道,難得有幾次機會呀!
  母親 當然了。不過,第二次犯罪,習慣就開始形成。第一次,還一點兒事兒沒有,完了就完了。再說,機會即使寥寥無幾,卻延展了許多年,而習慣通過記憶還加強了。對,正是習慣促使我回答,警告我不要看那個人,只是確信他有一張短命鬼的面孔。
  瑪爾塔 媽,應當殺掉他。
  母親 (低聲地)當然要殺掉他。
  瑪爾塔 您講這話的聲調好怪。
  母親 我確實厭膩了,但願無論如何,這個人是最後一個。殺人累得要命。將來死在海邊,還是死在我們這平原上,我倒不大在意。不過我希望,這次一完事兒,我們就一起動身。
  瑪爾塔 我們動身,那真是重大的時刻。挺起身來吧,媽,用不著費多大手腳。您也完全清楚,甚至算不上動手殺人。他喝了茶,昏睡過去,我們就把他拖走,活活扔到河裡。過很久才會有人發現他貼在水壩上,旁邊還有別的屍體;而那些人還不如他的運氣好,他們是睜著眼睛投河自殺的。參加清理水壩的那天,媽,您對我說過,生活比我們要殘酷,遭罪最少的還是死在我們手裡的人。挺起身來吧,您會得到休息的,我們最終將逃離此地。
  母親 好,我這就挺起來。想到死在我們手裡的人一點兒罪沒遭,我有時的確挺高興。簡直算不上犯罪,只不過插一下手,朝陌生的人輕輕戳一指頭。看來,生活確實比我們殘酷。也許正因為如此,我才難有犯罪感。
 〔老僕人上,他默默無言,走到櫃檯後邊坐下,直到本場結束時才移動。
  瑪爾塔 給他安排哪間客房?
  母親 隨便哪間客房,只要是二樓就行。
  瑪爾塔 對,上次下兩層樓,我們可費了大勁了。(第一次坐下)媽,聽說那邊海灘的沙子都燙腳,是真的嗎?
  母親 我也沒去過,這你是知道的。不過我聽說,太陽能吞掉一切。
  瑪爾塔 我看過一本書,說是太陽甚至把靈魂都吃掉了,只剩下閃閃發亮的軀殼,裡面卻掏空了。
  母親 引起你夢想的就是這個嗎,瑪爾塔?
  瑪爾塔 對,總是懷著這顆靈魂,我已經受夠了,要趕快前往太陽能抹煞問題的地方。這裡不是我的安身之地。
  母親 走之前呢,唉!還有很多事兒要做。如果一切順利,我當然同你一道走。可是我呀,不會感到是去安身之地。人到了老年,在什麼地方都不可能安歇。能造起這座簡陋的磚樓房,裡邊充滿了故物往事,自己在裡面有時能睡著覺,這已經很不錯了。不過,如果既能睡著覺,又能忘卻,那當然也很好。
 〔她站起身,朝房門走去。
 全準備好了,瑪爾塔。(停頓)如果真有這個必要的話。
 〔瑪爾塔目送母親出門,她則從另一扇門出去。
  
  第二場
  
 〔老僕人走向視窗,望見若望和瑪麗亞,便閃身躲開。有幾秒鐘的工夫,場上只有老僕一人。若望進來,他停住腳步,看了看客廳,瞧見窗後的老僕。
  
  若望 沒人嗎?
 〔老僕望著他,穿過舞台走了。
  
  第三場
  
 〔瑪麗亞上。若望猛地轉身迎上去。
  
  若望 你跟來了。
  瑪麗亞 請原諒,我情不自禁哪。也許過一會兒我就走。不過,總得讓我看看,我把你留在什麼地方了。
  若望 會有人來的,那么,我的打算可就要落空了。
  瑪麗亞 起碼碰碰運氣,有人來了正好,我就可以不顧你的反對,讓人家認出你來。
 〔若望轉過身去。冷場。
  瑪麗亞 (環視周圍)就是這裡?
  若望 對,就是這裡。二十年前,我走出這扇門。我妹妹當時還很小,她就在這個角落裡玩耍。我母親沒有過來吻我,我也覺得吻不吻無所謂。
  瑪麗亞 若望,我難以想像,剛才她們沒有認出你來。母親總能認出兒子的。
  若望 二十年沒有見面了。當時,我還是個少年,差不多是個小孩子。我母親老了,眼神兒也不濟了。我自己都很難認出她來。
  瑪麗亞 (不耐煩地)我知道,你進了門,說了一聲“你們好”,就坐下了。你什麼也不認得了。
  若望 我的記憶也不準確了。她們接待我時,一句話也未講,只端上來我要的啤酒。她們看著我,卻視而不見,一切都比我原來想的要困難。
  瑪麗亞 你完全明白這並不難,一說開了就行了。這還不容易,你就說“是我”,一切就恢復正常了。
  若望 好,可是當時,我頭腦里充滿了想像。我呀,本來期望為浪子接風的家宴,她們卻給我端上來要錢的啤酒。我內心很激動,很難於開口。
  瑪麗亞 就是一句話的事兒。
  若望 這句話我卻沒有想好。也沒什麼,我並不是那么著急。我來到這裡,帶回財富,還可能帶回幸福呢。我一聽說父親去世了,就明白我對她們母女二人負有責任。既然明白,就應當履行職責。不過我猜想,回到自己家來,並不像一般說的那么容易,要把一個陌生人認作兒子,還需要一點兒時間。
  瑪麗亞 那么,為什麼事先不捎個信兒,說你要回來了呢?有些事兒就得隨俗,大家怎么做就怎么做。要想讓人家認出來,就報上名字,這是明擺著的道理。裝成外人的樣子,到頭來就會把一切都攪亂的。你以陌生人的身份來見人家,怎么能不被人家看成陌生人呢?不行,不行,這些情況全不吉利。
  若望 算了,瑪麗亞,事情沒那么嚴重。其實有什麼,這恰好有助於我的打算。我趁此機會,從旁觀察一下,更容易發現什麼能使她們幸福。然後,我再想法兒讓她們認下我。總之,想好詞兒就成了。
  瑪麗亞 只有一個辦法,換了任何人也都會這樣做,你就說一句:“我回來了。”就是讓自己的心說話。
  若望 心並不那么簡單。
  瑪麗亞 但是心只使用簡單的詞兒。這樣講並不很難:“我是您兒子,這是我妻子。我同她生活在我們喜愛的地方,就在海邊,那裡充滿陽光。然而我們還不夠幸福,現在,我需要你們。”
  若望 說話要準確,瑪麗亞,我並不需要她們,而是明白她們可能需要我,一個男子漢從來就不孤單。
 〔冷場。瑪麗亞扭過頭去。
  瑪麗亞 對不起,也許你說得對。可是,自從進入這個國家,連一張幸福的面孔都見不到,我對什麼都懷疑起來。這個歐洲多么淒涼。自從來到這兒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聽見你的笑聲;而我呢,也變得疑神疑鬼了。噢!為什麼拉著我離開我的家鄉呢?走吧,若望,我們在這裡找不到幸福。
  若望 我們不是找幸福來的。幸福,我們有了。
  瑪麗亞 (激烈地)那為什麼還不滿足呢?
  若望 幸福並不是一切,人還有職責。我的職責就是找到我的母親、我的祖國……
 〔瑪麗亞擺了擺手,若望制止了她。這時傳來腳步聲,老僕從窗前走過。
  若望 有人來了。走吧,瑪麗亞,求求你了!
  瑪麗亞 這樣不成,不讓人看見不可能。
  若望 (腳步聲又靠近了)躲到那兒去。
 〔他把瑪麗亞推到遠台的門後。
  
  第四場
  
 〔後門開了,老僕穿過房間,從前門出去,他沒有瞧見瑪麗亞。
  
  若望 現在,趕緊走吧。瞧見了,我是有運氣的。
  瑪麗亞 我要留下,可以不說話,守在你身邊,直到你被認作家裡人。
  若望 不行,你會泄露的。
 〔瑪麗亞轉身走開,隨即又回到他面前,面對面凝視他。
  瑪麗亞 若望,咱們結婚五年了。
  若望 就要滿五年了。
  瑪麗亞 (低下頭)今天晚上,是咱們第一次分開住。
 〔若望沉默不語。瑪麗亞再次凝視他。
 我始終愛你身上的一切,甚至我不理解的方面。我也十分明白,我內心並不希望你改變,可見我不是個專愛唱反調的妻子。可是到這裡,我害怕你打發我走而空出來的這張床,也害怕你丟下我。
  若望 你不應當懷疑我的愛。
  瑪麗亞 噯!我並不懷疑。然而,除了你的愛情,還有你的夢想,或者你的職責,這是一碼事兒。你的心思經常離我而去,在那種時候,就好像你對我很放心。而我呢,對你卻放心不下,正是今天晚上,(哭著投入他的懷抱)正是今天晚上我受不了。
  若望 (緊緊摟住她)真是孩子氣!
  瑪麗亞 這當然是孩子氣了。要知道,咱們在那裡太幸福了,而這地方的夜晚叫我恐懼,這也不能怪我。我不願意你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
  若望 我不會把你丟下很久的。要明白,瑪麗亞,我要遵守一個諾言。
  瑪麗亞 什麼諾言?
  若望 就是我明白母親需要我的那天許下的諾言。
  瑪麗亞 你還有一個諾言要信守。
  若望 哪一個?
  瑪麗亞 就是你答應同我一起生活的那天許下的。
  若望 我確信兩者能協調一致。我向你提出的要求,不過是區區小事,還算不上胡鬧。只是一個晚上,一夜工夫,我要儘量辨辨方向,進一步了解我所愛的人,並且領悟如何使她們幸福。
  瑪麗亞 (搖頭)對真心相愛的人來說,離別總不是滋味。
  若望 野女人,你完全清楚我真心愛你。
  瑪麗亞 不,男人從來不懂得真心愛人,什麼也不能讓他們滿足。他們就知道幻想啊,臆想出新的職責呀,尋覓新的地方、新的居所呀。而我們女人呢,我們懂得必須抓緊愛,必須同床共枕,許下終身就擔心別離,愛的時候,根本不夢想任何別的東西。
  若望 你想到哪兒去啦?我不過是要找到母親,幫助她,使她幸福。至於說我的幻想,或者我的職責,也只能聽其自然。去掉這些,我這個人就微不足道了;如果我沒有這些,你也就不會這么愛我了。
  瑪麗亞 (突然轉身背對他)我知道你總是有道理的,並且能說服我。可是,我不聽你的了,你一發出我熟悉的聲音,我就堵上耳朵。那是你孤獨的聲音,而不是愛情之音。
  若望 (走到她身後)不說這些了,瑪麗亞。希望你讓我單獨留在這裡,我好能看得更清楚些。和自己的母親睡在同一座房子裡,這並不那么可怕,也不算什麼了不得的事兒。事情的下文,自有上帝安排。而且上帝也知道,我做這一切的時候,不會忘記你。只不過,客居異鄉,或者在忘卻中生活,是不可能幸福的。不能總做異鄉客,我要返回家園,讓我所愛的人全得到幸福,我的目光也就這么遠。
  瑪麗亞 你做這一切,完全可以使用簡單明了的語言。真的,你的方式不好。
  若望 方式不錯,因為通過這種方式我才能了解,我產生這些夢想究竟有沒有道理。
  瑪麗亞 但願結果是肯定的,但願你有道理。可是我呢,除了咱們幸福生活過的地方,我沒有別的夢想,除了你,我也沒有別的職責。
  若望 (摟住她)讓我來吧,最終我準能想出合適的話語,把事情全解決了。
  瑪麗亞 (忘情地)嗯!繼續夢想吧。這有什麼關係呢,反正我能保住你的愛!平常,我不同意你的時候,也沒有不幸的感覺。我耐心等待,直到你遐想夠了,把心收回來。如果說今天我感到傷心,這是因為我既堅信你的愛情,又確信你要把我打發走。正因為如此,男人的愛是一種痛苦,他們總是不由自主地離開自己所愛的人。
  若望 (捧起她的臉,微笑)這倒是真的,瑪麗亞。可是怕什麼,瞧我,也沒有什麼大危險。我是照自己的意願去做。心裡非常坦然。你把我託付給我母親和妹妹,只一夜工夫,這沒有什麼可怕的。
  瑪麗亞 (離開他)那好,別了,讓我的愛保護你吧。
 〔她朝門走去,到了門口又停下,向丈夫伸出空空的雙手。
  瑪麗亞 你瞧,我雙手空空。你去尋覓,丟下我等待你。
 〔她還游移不定,最後終於走了。
  
  第五場
  
 〔若望坐下。老僕人上,他拉住門,讓瑪爾塔進來,然後出去。
  
  若望 您好!我來看客房。
  瑪爾塔 我知道,正準備呢。我得在旅客登記簿上給您登個記。
 〔她去取了旅客登記簿,轉身回來。
  若望 你們的僕人真怪。
  瑪爾塔 我們這還是第一次聽到人指責他。分內的事,他總是幹得一絲不苟。
  若望 噯!我不是指責,只是說他跟一般人不同。他是啞巴嗎?
  瑪爾塔 不是。
  若望 他會說話呀?
  瑪爾塔 儘量少說,只講最主要的。
  若望 不管怎么說,他好像沒有聽見別人對他講的話。
  瑪爾塔 不能說他沒有聽見,他只是聽不大清楚。我還要問您的姓名呢。
  若望 哈塞克·卡爾。
  瑪爾塔 只是卡爾嗎?
  若望 對。
  瑪爾塔 出生日期、籍貫?
  若望 三十八歲。
  瑪爾塔 您是在哪兒出生的?
  若望 (猶豫一下)波希米亞。
  瑪爾塔 職業?
  若望 沒有職業。
  瑪爾塔 要么非常有錢,要么非常窮,才會沒有職業。
  若望 (微笑)我不算太窮,而且,基於種種原因,我生活得也挺滿意。
  瑪爾塔 (換種口氣)想必您是捷克人吧?
  若望 當然。
  瑪爾塔 常住地址呢?
  若望 波希米亞。
  瑪爾塔 您是從那裡來的?
  若望 不,是從非洲來。(瑪爾塔似乎沒聽明白)來自大海彼岸。
  瑪爾塔 我明白。(停頓)您常去嗎?
  若望 時常去。
  瑪爾塔(沉思片刻,又繼續問)您去哪兒?
  若望 不知道,這要取決於很多事情。
  瑪爾塔 您想在這裡定居嗎?
  若望 不知道。這要看我在這裡能找到什麼。
  瑪爾塔 沒關係。這裡沒有人等待您嗎?
  若望 沒有,一般來說沒人等我。
  瑪爾塔 我想,您有身份證吧?
  若望 有,我可以拿給您看。
  瑪爾塔 不必。我只登記上是護照還是身份證就行了。
  若望 (猶豫地)護照,在這兒呢。您要看看嗎?
 〔瑪爾塔接過護照,正要看時,老僕人出現在門口。
  瑪爾塔 去吧,我沒有叫你。
 〔老僕人下。瑪爾塔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沒有看護照,就還給了若望。
  瑪爾塔 您去那裡的時候,是住在海濱嗎?
  若望 對。
 〔瑪爾塔站起,正要收起登記簿,又改變主意,在面前捧著翻開的登記簿。
  瑪爾塔 (突然口氣生硬地)喔,忘了件事!您有家嗎?
  若望 早先有,不過,我離開很久了。
  瑪爾塔 不,我是問:“您結婚了嗎?”
  若望 您為什麼問我這個呢?哪家旅館也沒有向我提過這個問題。
  瑪爾塔 區政府給我們發的登記表上有。
  若望 真怪。對,我結婚了。再說,您也一定看到我這結婚戒指了。
  瑪爾塔 我沒看見。你妻子的住址能告訴我嗎?
  若望 她留在當地。
  瑪爾塔 喔!好了。(合上登記簿)在房間準備好之前,要我給您端點兒飲料嗎?
  若望 不要。我在這裡等候,但願我不會妨礙您。
  瑪爾塔 您為什麼會妨礙我呢?這間客廳就是用來招待顧客的。
  若望 對。不過,一個單身顧客,有時比一大批顧客還麻煩。
  瑪爾塔 (收拾房間)為什麼?我猜想,您沒打算在我面前油嘴滑舌吧?到這兒來調笑的人,討不著我的便宜,這地方的人早就明白了這一點。您很快就會發現,您挑了一家安靜的旅店。這裡幾乎不來客人。
  若望 對生意可不見得好。
  瑪爾塔 我們失掉了一些收入,但是贏得了安靜。而安靜,花多少錢也很難買到。再說,一位好顧客,勝過滿店喧鬧的生意。我們尋求的,正是好顧客。
  若望 不過……(猶豫地)對你們來說,生活有時恐怕不大歡樂吧?你們不感到非常孤單嗎?
  瑪爾塔 (她猛然抬起頭,面對著若望)您聽著,看來必須給您一個警告:您走進這座房子,只有顧客的權利;反過來說,這些權利,您也能全部享用。您會得到周到的服務,我相信日後您也不必抱怨我們的招待。至於我們孤單不孤單,用不著您操心。同樣,您也不必顧慮妨礙不妨礙、煩擾不煩擾我們。一位顧客的整個位置,就歸您了,這是您有權得到的,但是位置不要占多了。
  若望 請您原諒,我本意是向您表示同情,不是要惹您氣惱。不過我覺得,我們之間並不那樣陌生。
  瑪爾塔 看來我必須向您重申,不可能出現惹我氣惱不氣惱的問題。我覺得您執意要以不合身份的口氣講話,就不能不向您指出來。我可以向您保證,我這樣做並沒有惱火的意思。我們彼此保持距離,對雙方不是都有好處嗎?如果您講話還是不像個顧客的樣子,那也非常簡單,我們就不接待您好了。然而,兩個女人租給您客房,不是說非得允許您同她們親密相處,如果像我想的那樣,您肯理解這一點,那么,一切都會非常順利。
  若望 這是顯而易見的。我真是不可原諒,竟然使您相信我可能錯打了主意。
  瑪爾塔 其實也沒什麼,您不是頭一個企圖操這種口氣講話的人。然而,我總是講得相當明確,不容有絲毫的含糊。
  若望 的確,您講得非常明確,我承認自己沒有什麼可講的了……至少這會兒是。
  瑪爾塔 為什麼?您不妨使用顧客的語言嘛。
  若望 那是什麼語言?
  瑪爾塔 大部分顧客對我們無所不談,談他們的旅行,談政治,就是不涉及我們本身,這正是我們要求的。有些人甚至還向我們講述他們的生活、身世,這也是正常的。總而言之,在我們收費的職責中,有一條就是傾聽。當然,店錢不能包括店主回答問話的義務。我母親不在意,有時回答兩句,我原則上拒絕回答。如果您完全明白這一點,那么,我們不僅會意見吻合,您還會發現您仍然有許多事情可對我們講,並會發覺談論自己而有人聽,這有時也是一種樂趣。
  若望 只可惜,我不大善於談論自己。而且,歸根結底,談論自己也沒有什麼用處。假如我逗留的時間很短,您不可能了解我。假如我住的時間很長,您也會從從容容地獲知我是什麼人。
  瑪爾塔 但願您不要因為我剛才那樣講而耿耿於懷,這毫無必要。我始終認為,事情挑明了就好,我不能讓您以那種口氣說下去,否則,必然會把我們的關係搞壞。我這樣說也是合情合理的。因為,在今天之前,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關係,現在突然一見如故,的確毫無道理。
  若望 我已經原諒您了。的確,我知道親密關係不是一日之功,這要經過一段時間。如果現在您覺得,我們之間一切都清楚了,那我就會感到欣慰了。
 〔母親上。
  
  第六場
  
  母親 您好,先生。您的客房準備好了。
  若望 非常感謝,太太。
 〔母親坐下。
  母親 (對瑪爾塔)你填好登記卡了嗎?
  瑪爾塔 填好了。
  母親 我看一眼好嗎?對不起,先生,警察局要求很嚴。對了,我女兒漏填一項,您來此地是休養、辦事還是遊覽呢?
  若望 我想是遊覽吧。
  母親 一定是來參觀隱修院吧?有人把我們這兒的隱修院說得好極了。
  若望 我確實聽說過。這地方從前我熟悉,而且留有好印象,我就想再來看看。
  瑪爾塔 您在這裡住過嗎?
  若望 沒有。不過,在很久以前,我有機會從這裡經過,後來就一直沒有忘。
  母親 可是,我們這個村子很小哇。
  若望 這倒是,然而我很喜歡。我一到這兒,就有點兒到家的感覺。
  母親 您要待很久嗎?
  若望 不知道。我這樣回答,您一定感到奇怪。不過,我真的不知道。要在一個地方久住,總得有理由……有朋友哇,親人哪,否則,待在哪兒都無所謂。能不能受到熱情招待還很難說呢,因此,去留的時間我自然無法確定。
  瑪爾塔 這話說明不了什麼。
  若望 對。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表達更好。
  母親 算了,您很快就會待膩的。
  若望 不會,我有一顆忠誠的心,當別人給我機會的時候,一件件事兒我很快就牢記在心。
  瑪爾塔 (不耐煩地)心在這裡毫無意義。
  若望 (他仿佛沒有聽見,對母親)您好像看透了人生。你們住在這所房子裡,想必很久了吧?
  母親 這是多少年多少年前的事兒了。可有些年頭兒了,我們都算不清剛來是什麼時候,也忘記了我當年的情景。這是我女兒。
  瑪爾塔 媽,您沒必要講這些事兒。
  母親 這倒是,瑪爾塔。
  若望 (很快地)別說了。我完全理解您的心情,太太,乾一輩子活兒,到頭來就是這樣。不過,凡是婦女都得有人相幫,您若是有人幫助,得到一個男人當幫手,情況也許會是另外一個樣子。
  母親 喔!從前我有過幫手,可是要乾的活兒太多,我和我丈夫都忙不過來,甚至連想想對方的工夫都沒有,我覺得早在他死之前,我就把他忘記了。
  若望 是的,這我理解。按說……(猶豫片刻)兒子,還可能幫助您吧,您大概沒有把他忘記吧?
  瑪爾塔 媽,您知道,要乾的活兒多著呢。
  母親 兒子!唉,我太老啦!老太婆連愛自己的兒子都會忘掉的。心也要衰老,先生。
  若望 確實如此,但是我知道,心永遠不會忘記。
  瑪爾塔 (她站到二人之間,態度堅決地)即使一個兒子來到這裡,也只能得到任何其他旅客都肯定能得到的:和氣而冷漠的招待。我們接待過的客人,大家都隨遇而安,他們付了房錢,拿到鑰匙,並不談論他們的心。(停頓)這樣也省我們的事兒。
  母親 別說了。
  若望 (若有所思)這樣招待,他們住得久嗎?
  瑪爾塔 有幾位住得非常久,我們儘量周到些,使他們留下來。其他人錢財不多,第二天就走了,我們什麼也沒有為他們做。
  若望 我有很多錢,如果你們同意的話,我希望在這旅店住些日子。我忘記告訴你們,我可以先付店錢。
  母親 噯!我們並不要求這樣!
  瑪爾塔 如果您有錢,這很好。不過,別再談您的心了,對它我們愛莫能助。剛才,我真受不了您那種口氣,差點兒請您走人。拿著鑰匙,認好房間,但是要知道,您住的這所房子,對心來說,是什麼也指望不上的。多少晦暗的歲月,就在這個小小村子和我們頭上流逝,逐漸使這所房子冷卻了,也奪去了我們的同情心。我再跟您說一遍,您在這裡見不到絲毫類似親切的情感。您會得到我們一貫特意留給極少數客人的招待,而我們這種招待,卻同心的感情毫無關係。您拿著鑰匙(她把鑰匙遞給若望)。不要忘記這一點:招待您是圖利,我們處之坦然;如果留您長住,這是有利可圖,我們也處之坦然。
 〔若望接過鑰匙。瑪爾塔出去,若望則目送她出去。
  母親 您不要介意,先生。有些話題,她始終不能容忍。
 〔她想站起來,若望要上前攙扶。
 不用,我的孩子,我還沒有殘廢。瞧,這雙手還很有力氣,能抬動一個男人的腿。
 〔停頓。若望注視著鑰匙。
 是我的話引起您的心事嗎?
  若望 不是,請原諒。我幾乎沒有聽見您說什麼。不過,您為什麼叫我“我的孩子”呢?
  母親 唔,真不好意思!請相信,不是因為親近才這樣稱呼,不過是隨口說的。
  若望 我明白。(停頓)我可以到客房去嗎?
  母親 去吧,先生。老僕人在樓道里等您呢。
 〔若望看著她,又要開口。
 您還需要什麼嗎?
  若望 (猶豫地)不需要,太太。不過……我要感謝您的招待。
  
  第七場
  
 〔場上只剩下母親一人。她重又坐下,雙手放在桌子上,定睛看著。
  
  母親 為什麼向他提起我這雙手呢?他若是真瞧瞧,也許就會明白瑪爾塔對他說的(活)〔話〕了。
 他若是聽明白了,就會離開。然而,他不明白,就是要送死。而我呢,一心盼他走,今天晚上我好又能躺下睡覺。太老啦!我年紀太大了,要把他一直抬到河邊,恐怕握不住他的腳腕,穩不住他身體的搖擺了。我太老了,最後這次用勁把他扔進水中之後,就會抬不起胳膊,喘不上氣來,手腳就會轉筋,無力抬手擦掉安眠者濺到我臉上的水。我太老啦!別想了,別想了!這個送死的人無可挑剔。我曾為自己的長夜所盼望的睡眠,現在要送給他了。這就是……
 〔瑪爾塔突然進來。
  
  第八場
  
  瑪爾塔 您還胡思亂想什麼嗎?您也知道,我們有很多事兒要乾。
  母親 我想這個人來著。喔,還不如說想我自己來著。
  瑪爾塔 最好想想明天。要講求點兒實際。
  母親 這是你爸爸的話,瑪爾塔,我一下子就聽出來了。不過我要說定,我們不得不講求實際,這可是最後一回了。怪極啦!你爸爸講這話,是為了消除害怕警察的心理;而你呢,僅僅用來驅散我產生的一點兒誠實的念頭。
  瑪爾塔 您所說的誠實念頭,無非是想睡覺罷了。累也得挺到明天,完事兒之後,就隨您的便了。
  母親 我知道你說得對,但是要承認,這位旅客非同—般。
  瑪爾塔 對,他特別心不在焉,擺出一副十足的老實厚道的樣子。判處死刑的人,如果都向劊子手訴說內心的痛苦,那世界要變成什麼樣子?這條原則可不好。還有,他說話冒冒失失,也叫我惱火。我要了結這件事。
  母親 正是這一點兒不好。從前咱們幹這事兒,既不生氣,也不同情,只是無動於衷。而今天呢,我累了,你又惱火。兆頭不好,還要這么一意孤行,為了多撈點兒錢就什麼也不顧了嗎?
  瑪爾塔 不對,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忘掉這個地方,到海邊弄所房子。如果說您對生活厭倦了,那么我呢,我卻不甘心困死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地方,再多待一個月我都覺得受不了。咱們倆對這個旅店都厭膩了:您呢,上了年紀,但求合上眼睛,忘掉一切;可是我呢,才二十歲呀,我還感到內心有點兒渴望。我要同這二十年永遠告別,為此,哪怕在咱們要逃離的生活中再深入一步,那也在所不辭。您必須助我一臂之力,是您把我生在這布滿烏雲的地方,而沒有把我生到充滿陽光的土地上!
  母親 瑪爾塔,我真不知道,從一定意義上看,被人遺忘,就像被你哥遺忘這樣,對我來說是不是更好,免得聽到這種腔調。
  瑪爾塔 您完全清楚,我並不願意惹您傷心。(停頓,惶恐地)沒有您在身邊,我怎么辦呢?遠離開您,我怎么活呀?我,起碼忘不了您。如果由於這種生活的壓力,我有時對您缺乏應有的尊敬,那我就請您原諒。
  母親 你是個好女兒,我也想像得出來,一個老太婆的心思,往往叫人難以捉摸。不過,我要趁此機會告訴你,也就是剛才我想對你說的:不要在今天晚上……
  瑪爾塔 什麼?還要等到明天?您完全清楚,咱們從來沒有這樣乾過,不能給他時間觀看周圍;一旦握在掌心,就應當下手。
  母親 我不知道。只是不要在今天晚上。讓他過這一夜,暫緩一下,也許咱們多虧他才會得救呢。
  瑪爾塔 得救有什麼用?這話真可笑!您只能今天晚上乾,才可以期望事後獲得睡覺的權利。
  母親 我說的得救就是這個意思:睡覺。
  瑪爾塔 那我可以向您保證,這種得救掌握在咱們手中。好,咱們必須作出決定:要么今天晚上,要么不乾。
  ——幕落
 第二幕
  
  第一場
  
 〔客房。暮色開始進入屋內。若望從視窗望了望。
  
  若望 瑪麗亞說得對,這個時刻難熬。(停頓)現在,她在旅店客房裡,心扉緊閉,神情冷漠,蜷縮在椅子上,究竟在乾什麼,究竟在想什麼呢?那邊的夜晚孕育著幸福。然而這裡,恰恰相反……(環視房間)算了,這種擔心毫無道理。乾什麼事,絕不能瞻前顧後。一切都將在這個房間解決。
 〔有人猛然敲門。瑪爾塔上。
  瑪爾塔 但願沒有打擾您,先生。我要給您換換毛巾和洗臉水。
  若望 我還以為換好了呢。
  瑪爾塔 沒有,老僕人有時疏忽。
  若望 沒關係。可我不大敢對您講,您並沒有打擾我。
  瑪爾塔 為什麼?
  若望 我沒有把握,這是否符合我們的常規。
  瑪爾塔 這回您該承認,您就不能像大家一樣回答。
  若望 (微笑)我得慢慢習慣。給我點兒時間吧。
  瑪爾塔 (一邊幹活兒)您很快就得走,乾什麼事兒的時間也不會有。
 〔若望轉過身去,往窗外望望。瑪爾塔觀察他。若望一直背對著她。她邊乾邊說。
 實在遺感,先生,這個房間不像您可能希望的那樣舒適。
  若望 房間特別整潔,這是最重要的。而且,你們最近也改建過,對吧?
  瑪爾塔 對,您怎么看出來了?
  若望 從一些小的方面。
  瑪爾塔 不管怎么說,許多顧客抱怨沒有自來水,還真不能怪他們說得不對。還有,我們早就想安床頭燈了。躺在床上看書的人,還得下地關燈,實在不方便。
  若望 (轉過身來)其實,我並沒有注意到,這也不算多大麻煩。
  瑪爾塔 您非常寬容。我們旅店這么多不足之處,您都不介意,這真叫人慶幸。我知道有些旅客看到這樣子就不會住了。
  若望 儘管有那些規矩,還是讓我對您講,您的表現好奇怪。我倒覺得,店主不應當強調自家設備不完善。看來,您的確在想方設法勸我離開。
  瑪爾塔 這不完全是我的想法。(決意地)不過,我母親和我,接待您確實非常猶豫。
  若望 我至少注意到,你們沒有盡力留我。可是,我不明白是什麼原因。你們不應當懷疑我付不起店錢,而且我想,我也不像幹了壞事、心裡有鬼的人。
  瑪爾塔 不是,不是這個原因,您一點兒也不像壞人,我們另有緣故。我們打算離開這個旅店,最近一個時期,天天要關門,好動手準備。我們這裡難得來顧客,要說關門也容易。特別是您這一來,我們就更加明白,我們拋棄了重操舊業的念頭該有多么堅定。
  若望 這么說,您希望我離開嗎?
  瑪爾塔 我對您講過,我們還在猶豫,尤其我在猶豫。實際上,全要看我的,我現在還沒有決定怎么辦。
  若望 別忘了,我不願意給你們添麻煩,一定順從你們的願望。不過我要說一句,如果能住上一兩天,我的問題也就解決了。重新上路之前,我有些事情要安排,希望能在這裡得到我所需要的清靜和安寧。
  瑪爾塔 請相信好了,我理解您的願望。您若是願意的話,我就再考慮一下。
 〔停頓。她遲疑不決,朝門口走了一步。
 您準備返回原地嗎?
  若望 有可能。
  瑪爾塔 那地方很美,是不是?
  若望 (望著窗外)對,那地方很美。
  瑪爾塔 聽說那裡有渺無人跡的海灘?
  若望 有的,確實不見一點兒人跡。一清早,在海灘上只能發現海鳥的足跡,那是生命的惟一標記。至於傍晚……
 〔若望住了口。
  瑪爾塔 (輕聲地)傍晚怎么樣,先生?
  若望 那真令人心潮翻滾。對,那是個美麗的地方。
  瑪爾塔 (換了新的聲調)我經常想那個地方。旅客向我談過,我也看了一些搞得到的材料。當這裡還是陰冷的春天,就像今天這樣,我常常想那裡的大海和鮮花。(停頓,然後低沉地)我眼前儘是想像的景色,都看不清周圍的一切了。
 〔若望注視著地,並且輕輕地坐到她面前。
  若望 這我理解。那裡的春天叫人喘不上氣來,無數的鮮花盛開,掛滿白色的牆壁。我住的那座城市丘巒環繞,您若是在山上漫步一個鐘頭,衣服上就能帶回黃玫瑰蜜香。
 〔瑪爾塔也坐下。
  瑪爾塔 那真美妙極了。我們這裡所說的春天,只不過是在隱修院中長兩個花蕾,開一朵玫瑰。(鄙夷地)這就足以攪動此地人的心腸。而他們的心,也就同那朵吝嗇的玫瑰一樣,遇到一陣稍強的風就會衰敗:他們只配這樣的春天。
  若望 您這話不完全公道,這裡還有秋天呢。
  瑪爾塔 秋天算什麼?
  若望 第二個春天哪,秋葉像一朵朵鮮花。(注視著瑪爾塔)也許有些人就是這樣,您只要耐心地幫助,就會看到他們開放青春的花朵。
  瑪爾塔 秋天是一副春天的面孔,而春天只有悽苦的味道,我對這個歐洲,已經再也沒有耐心了。然而,我卻著迷一般想像另外那個地方:在那裡,夏天壓倒一切,冬雨淹沒城市,總之,萬物都呈現本來的面目。
 〔冷場。若望越來越好奇地看著她。她發覺了,霍地站起來。
  瑪爾塔 您為什麼這樣看我?
  若望 喔,請原諒,不過,我們這會兒既然丟開了我們的常規,我可以告訴您:我覺得,這是您對我講話第一次帶有人情味兒。
  瑪爾塔 (口氣激烈地)毫無疑問,您理會錯了。即便是這種情況,您也沒有理由高興。我的人情味兒,並不是我身上最好的情感。我的人情味兒,就是我的渴望,而為了得到我渴望的東西,我相信會踏碎路上碰到的一切。
  若望 (微笑)這種激烈的情緒我能夠理解。我不是路上的障礙,因此用不著害怕。沒有任何理由促使我阻撓您的渴求。
  瑪爾塔 您沒有理由阻撓,這是肯定的。然而,您也沒有理由相助:在某種情況下,助一臂之力,能促進整個願望的實現。
  若望 您怎么就知道我沒有理由相助呢?
  瑪爾塔 常情,還有我這意願:不讓您知道我的計畫。
  若望 如果我聽明白了的話,我們又回到了成規上。
  瑪爾塔 對,您也看得十分清楚,我們不敢違反成規。我只是感謝您向我談了您熟識的地方,還要請您原諒,我也許浪費了您的時間。
 〔她已經走到房門口。
 不過應當承認,對我來說,這段時間沒有完全白過,它喚醒了我身上也許沉睡著的願望。您若是真的執意留在這裡,也就在無意中如願以償了。我剛進來的時候,幾乎決定要您離開。然而,您也看到了,您求助於我的人情味兒,因此,我現在希望您留下來。我對大海和陽光國度的嚮往,最後一定會占上風。
 〔若望默默地瞧了她一會兒。
  若望 (緩慢地)您的話非常奇特。不過,如果有可能,您母親又認為方便的話,我就留下來。
  瑪爾塔 我母親的願望沒有我的強烈,這也是自然的。她希望您住下的原因跟我的不一樣。她不十分嚮往大海和荒涼的海灘,也就不認為您必須留下來。這條理由只對我適用。不過,與此同時,她也沒有多大情由反對我,這就足以解決問題了。
  若望 如果我聽得明白的話,你們接待我,一個是圖利,另外一個是無所謂啦?
  瑪爾塔 除此之外,旅客還要求什麼呢?
 〔她打開房門。
  若望 看來我應當知足了。不過,您當然也明白這裡的一切,言語和人,對我來說都很奇特。這所房子實在古怪。
  瑪爾塔 也許僅僅是您的行為古怪吧。
 〔瑪爾塔下。
  
  第二場
  
  若望 (注視著門口)也許,的確是……
 〔他走向床鋪,坐下來。
 這位姑娘只引起我一種願望,就是離開這裡,去找瑪麗亞,仍然過幸福的日子。我的所作所為愚蠢透了。我在這兒乾什麼?噯!不行,我還要負擔母親和妹妹的生活呢,我拋下她們太久了。(站起來)對。全部問題,就要在這個房間裡解決。
 可是,這房間多冷啊!我一點兒也認不出來,完全翻新了。現在,它同外國城市旅館的所有客房一樣,每天晚上供單身男人來住。我也嘗過這種客房的滋味,當時我就覺得應當得到一聲回答。也許,我在這裡會得到的。(他向外張望)天陰了。昔日的惶恐心情,現在又在我的軀體深處復萌,就像一處惡性傷口,動一動就疼痛難忍。我知道這種心情的名稱。它害怕永久的孤獨,擔心沒人應聲回答。可是,在旅店的一間客房裡,有誰能回答呢?
 〔他朝電鈴按鈕走去,猶豫一下,按了電鈕。沒有一點兒動靜,冷場片刻。繼而傳來腳步聲,有人敲了一下房門。房門推開了,老僕人立在門口,一動不動,默不作聲。
  若望 沒事兒,對不起。我只是想試試有沒有人回答,電鈴好用不好用。
 〔老僕人凝視他,然後關上房門,腳步聲漸遠。
  
  第三場
  
  若望 電鈴好用,可是他不說話,這還不算是回答。(他望望天空)怎么辦呢?
 〔有人敲了兩下門。瑪爾塔端個托盤進來。
  
  第四場
  
  若望 端的是什麼?
  瑪爾塔 您要的茶。
  若望 我什麼也沒要。
  瑪爾塔 啊?準是老頭兒沒聽清楚,他常常只聽明白一半。
 〔她把托盤放到桌子上。若望擺了擺手。
 要我端走嗎?
  若望 不必,不必,我倒應當謝謝您。
 〔瑪爾塔瞧了他一眼,隨即出去。
  
  第五場
  
 〔若望端起茶杯,瞧了瞧,重又放下。
  
  若望 一杯啤酒,但是要付錢;一碗茶,卻是該送來的。
 〔他又端起茶杯,默默地舉了一會兒,接著聲調低沉地:
  天主 哇!啟示我想出我要說的話吧,或者,讓我放棄這種徒勞之舉,回到瑪麗亞的愛中去吧。那就給我力量吧,讓我選擇自己愛做的事並堅持下去。(笑)好吧,這就是給浪子的慶宴,美餐一頓吧!
 〔他喝了茶。有人重重地敲門。
  若望 誰呀?
 〔房門推開了,母親進來。
  
  第六場
  
  母親 對不起,先生,我女兒告訴我,她給您送來茶了。
  若望 您瞧。
  母親 您喝了?
  若望 對,為什麼這么問?
  母親 請原諒,我來取走托盤。
  若望 (微笑)又麻煩您了,真抱歉。
  母親 沒關係。其實,這茶不是給您準備的。
  若望 喔!是這么回事兒。我沒有要,您女兒就給我送來了。
  母親 (帶幾分倦怠地)對,是這樣。本來最好……
  若望 (意外地)請相信,我很遺憾。儘管送錯了,您女兒還是願意留給我,我真沒有想到……
  母親 我也感到遺撼。不過,您不必道歉,這只是一次差錯。
 〔她拿起托盤,正要出去。
  若望 太太!
  母親 嗯。
  若望 我剛剛做了個決定,準備吃完晚飯就走,房錢,我自然要付了。
 〔母親默默地望著他。
 您感到意外,這我理解。但是,千萬不要以為你們有什麼責任。我對你們只有好感,甚至有極大的好感。不過,坦率地講,我在這裡覺得不自在,就不想延長逗留的時間了。
  母親 (緩慢地)沒什麼,先生。一般來說,您是完全自由的。不過,從現在到吃晚飯,您也許還會改變主意。人容易受一時的影響,過一陣子人地相宜,也就習慣了。
  若望 我不這樣看,太太。然而,我也不希望你們錯以為我不滿意才走的。反之,我非常感謝你們對我的招待。(猶豫一下)在你們這裡,讓我感到善意迎人。
  母親 這完全是自然的,先生。我沒有個人恩怨要仇視您。
  若望 (控制住激動的心情)也許,的確如此。我之所以對您講這些,就是希望能夠和和氣氣地分手。日後,我可能還要來,甚至一定來。不過眼下,我覺得原來的想法不妥,來到這裡無事可乾。說穿了,我感到這所房子不是自己的家,不免有些悵惘。
 〔母親一直凝視他。
  母親 喔,當然了。不過一般來說,這種事情立刻就能感覺出來。
  若望 您說得有道理。瞧,我就是有點兒心不在焉。再說,回到一個闊別很久的地方,向來不是件輕鬆的事,您大概理解這一點。
  母親 我理解您的心情,先生。我非常希望您事事順心。不過我想,我們一點兒忙也幫不上。
  若望 喔!那當然了,我對你們沒有絲毫責備的意思。只不過我回到此地,最先遇見你們,我感到有些生疏難處,自然也就首先同你們有關。不用說,這全是我個人的緣故,換了環境,還沒有適應。
  母親 事情不遂心,也沒有什麼辦法。從一定意義上講,您決定走,也使我感到心裡不安。不過我想啊,歸根結底,我沒有理由把這事兒看得太重。
  若望 您體諒我的煩惱,還儘量理解我,這已經很不錯了。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向您表達,您這話叫我多么感動,多么高興。(朝她靠近一步)您看……
  母親 讓每位顧客高興,這也是我們的生意之道。
  若望 (氣餒地)您說得對。(停頓)總而言之,我至少應當向您表示歉意,如果您認為合適的話,還應當予以補償。
 〔他用手捂住前額,顯得更加疲憊,話語也遲鈍了。
 你們可能做了準備,支出了費用,我完全應當……
  母親 我們絕不是要向您索取賠償。我感到遺憾,對您的態度猶豫不決,但並不是考慮我們,而是考慮您。
  若望 (扶住桌子)喔!這沒關係。主要的還是我們想到了一處,我沒有給你們留下很壞的印象。請相信,我不會忘記這所房子,但願我再來的那天,心情會好得多。
 〔母親沒有再說話,朝門口走去。
  若望 太太!
 〔母親回身。若望說話困難,說到後來才流利一點兒。
  若望 我是想……(停頓)請您原諒,我這一路太疲勞了。(坐到床上)我是想,至少感謝您……我也一定要告訴您,我不是像個漠不相關的旅客離開這裡。
  母親 不必客氣,先生。
 〔母親下。
  
  第七場
  
 〔若望目送母親出去,他動了一下,立刻顯出疲憊不堪的樣子,仿佛支持不住,臂肘撐在枕頭上。
  
  若望 明天,我再同瑪麗亞一起來,就說:“是我呀。”我一定能使她們幸福,這是顯而易見的,還是瑪麗亞說得對。(他嘆口氣,半躺下)唉!我真不喜歡今天晚上,一切都那么遙遠。
 〔他完全躺下,又講了幾句話,但是聲音細微難辨。
  若望 對呢,還是不對呢?
 〔他身子動了動,便睡著了。舞台幾乎籠罩在夜色中。長時間冷場。房門推開了,兩個女人拿支蠟燭上,老僕人跟在後邊。
  
  第八場
  
  瑪爾塔 (舉燭照了照若望的身子,低聲地)他睡著了。
  母親 (聲音同樣很低,但是逐漸提高)不行,瑪爾塔!我不喜歡你這樣硬逼我乾。你把我拖進這次行動中,你先動手,好逼我來收場。這種強加給我的做法,我不喜歡。
  瑪爾塔 這是快刀斬亂麻的做法。那會兒看您心神不定的樣子,我就應該帶頭幹起來,好幫您擺脫這種精神狀態。
  母親 我非常清楚,這事兒要了結。儘管如此,我也不喜歡這樣乾。
  瑪爾塔 算了,還是想想明天吧,快點兒動手吧。
 〔瑪爾塔翻若望的上衣,掏出錢包,數了裡邊裝的鈔票,又把沉睡者的所有口袋都掏空。在這過程中,若望的護照滑落到床後,兩個女人沒有看見,老僕人卻拾起護照,退了出去。
  瑪爾塔 好了,全妥當了。過一會兒,河水就要蓄滿。咱們下樓去吧,等到聽見水從大壩上流淌的聲響,咱們再上來抬他。走吧。
  母親 (平靜地)不走,咱們在這兒挺好。
 〔她坐下。
  瑪爾塔 可是……(她凝視母親,接著以挑戰的口氣)不要以為這就會嚇住我。那您就在這兒等著吧。
  母親 對呀,等著吧。等待挺舒服,等待就是休息。過一會兒,就要把他一直抬到河邊,還沒動手我就感到勞累。這種勞累由來已久,再也不能被我的血液化解了。(她身子搖來晃去,仿佛處於瞌睡狀態)在這段時間,他卻毫無知覺,他睡著了,已經離開了人世。從此以後,對他來說一切都輕而易舉了,僅僅是從夢影憧憧的睡眠進入無夢的睡眠。對所有的人是肝腸寸斷的事,對他只不過是長眠。
  瑪爾塔 (挑戰似的)那就讓我們為他慶幸吧!我並沒有理由恨他,倒是很高興至少沒有讓他遭罪。真的,水好像上漲了。(她傾聽,隨即微笑)媽,媽,很快就全結束了。
  母親 (同上)對,全要結束了。河水上漲了。在這段時間,他毫無感覺。他在沉睡,再也不受累了,不必決定什麼事兒、完成什麼事兒了。他在沉睡,再也不用賣死力,拚老命,硬幹自己幹不了的事情了。他在內心生活中,卸下了使他不得休息、不能分神、不能放鬆的重負……他在沉睡,不再思考了,也沒有職責,沒有任務了,沒有了,沒有了。而我呢,又老又累。噢!我真羨慕他現在這樣子:在睡眠中很快就死去。(冷場)你一句話不講,瑪爾塔?
  瑪爾塔 不,我聽著,等待流水聲。
  母親 過一會兒,只過一會兒就聽到了。對,還有一會兒。在這段時間,幸福至少還是可能的。
  瑪爾塔 幸福,在這之後才可能,在這之前不成。
  母親 他今天晚上就要走,你知道嗎,瑪爾塔?
  瑪爾塔 不,不知道。即使知道,我也照樣下手,我已經決定了。
  母親 他剛才告訴我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瑪爾塔 您來看他啦?
  母親 我上來是想阻止他喝,可是太晚了。
  瑪爾塔 對,可是太晚了。反正要告訴您,可以跟您說,還是他促使我下決心的。當時我游移不決,他卻向我介紹了我嚮往的地方,他把武器交給我反對他自己,結果真把我打動了。天真就要落到這種下場。
  母親 其實,瑪爾塔,他最後還是明白過味兒來。他對我說,他覺出這所房子不是他的家。
  瑪爾塔 (有力而不耐煩地)這所房子,確實不是他的家,也不是任何人的家。誰住在這裡,也永遠找不到輕鬆和溫暖。他若是早點兒明白,就可能保住一條命,也省得我們教化領悟:這房子是為了讓人睡在裡面的,這世界是為了讓人死在裡面的。別說了,我們……(遠處傳來流水聲)聽,水在大壩上流淌的聲音。來呀,媽,看在您有時祈求的這個上帝的愛上,了結這件事吧。
 〔母親朝床鋪走了一步。
  母親 好吧!然而我覺得,這個黎明永遠不會來臨。
  ——幕落
  
 第三幕
  
  第一場
  
  〔母親、瑪爾塔和僕人在場上。老人正在掃地,整理店房。瑪爾塔坐在櫃檯後面,正在後邊攏頭髮。母親穿過舞台,朝店門走去。
  瑪爾塔 瞧見了吧,黎明來到了。
  母親 對。到了白天,我會認為了結是件好事。但是現在,我只感到累。
  瑪爾塔 多少年來,這是我暢快呼吸的第一個早晨。我仿佛聽見了大海的聲音。我心裡充滿了喜悅,真想高聲喊叫。
  母親 這就好,瑪爾塔,這就好。可是,現在我感到十分衰老,什麼也不能同你分享了。到了白天,一切都會好的。
  瑪爾塔 對,一切都會好的,我希望如此。不過,您先別唉聲嘆氣,讓我盡情地體味幸福吧。我重又變成原先的少女,身體重又燃燒起來。我真想奔跑。啊!只跟我說說……
 〔她突然停住。
  母親 怎么啦,瑪爾塔?你好像變了一個人。
  瑪爾塔 媽……(猶豫一下,然後火熱地)我還漂亮嗎?
  母親 今天早晨你真漂亮,罪惡是美的。
  瑪爾塔 現在,管他什麼罪惡呢!我第二次誕生了,我要前往會給我帶來幸福的土地。
  母親 好吧。我要去休息。但是,我很高興,知道你的生活終於開始了。
 〔老僕人出現在樓梯上,這時走下來,把護照遞給瑪爾塔,一句話未講又出去了。瑪爾塔翻看一下護照,毫無反應。
  母親 那是什麼?
  瑪爾塔 (聲調平靜地)他的護照,看看吧。
  母親 你還不知道,我的眼睛累了。
  瑪爾塔 看一看!您會了解他的姓名。
 〔母親接過護照,走到桌旁坐下,翻開護照看,目光久久盯在上面。
  母親 (聲調平淡地)哼,我就知道,遲早有一天要自作自受,才肯罷休。
  瑪爾塔 (她走到櫃檯前站定)媽!
  母親 (同上)算了,瑪爾塔,我活到頭兒了,比我兒子活得長久多了。我沒有認出他來,還殺害了他。現在,我只能到河底去找他了,想必水草已經蓋住了他的臉面。
  瑪爾塔 媽!您不會丟下我孤單單一個人吧?
  母親 我得到你的很大幫助,瑪爾塔,真捨不得離開你。我應當表明,你盡了心,是個好女兒,如果這種話還有意義的話。你對我始終保持應有的尊敬。可是現在,我厭倦了,原以為我這顆衰老的心對一切都冷漠了,不料又重新感到痛苦。如果年輕,我還可以解脫,現在卻不行了。當母親認不出自己兒子的時候,不管怎么說,她在大地的使命已結束了。
  瑪爾塔 沒有結束,還有她女兒的幸福需要創建呢。我不明白您對我講的,這不像您說的話。您不是教我蔑視一切嗎?
  母親 (以同樣平淡的語氣)對,然而,我剛剛明白我錯了,在這片一切都無定準的大地上,我們有自己確信的東西。(辛酸地)母親對兒子的愛,就是我今天確信的。
  瑪爾塔 難道您不確信母親能愛女兒嗎?
  母親 瑪爾塔,現在我不願意挫傷你,但這的確不是一碼事兒,沒有那么強烈。我怎么能失去對兒子的愛呢?
  瑪爾塔 (憤然地)忘掉您二十年,多美妙的愛呀!
  母親 對,是美妙的愛,斷絕音信二十年還依然存在。其實又有什麼關係!對我來說,這種愛相當美好,如果沒有它我活不了。
 〔她站起來。
  瑪爾塔 您講這話的時候,心中不可能沒有一點兒抗爭,不可能一點兒不想您女兒。
  母親 不,我什麼也不想,更談不上抗爭。這是懲罰,瑪爾塔,我猜想,兇手無不同我一樣,都有從內部掏空、人所不齒、毫無前途的時刻。正因為如此,所以要除掉他們,他們已經毫無用處了。
  瑪爾塔 這種話我嗤之以鼻,您談論什麼犯罪與懲罰,我聽不進去。
  母親 我是隨口講的,不過如此。噢!我喪失了自由,開始墮入地獄!
  瑪爾塔 (朝母親走去,激烈地)您從前可不這樣講。這么多年來,您始終跟我寸步不離,緊緊抓住來送死的人的雙腿。那時您卻沒想自由和地獄。您一直乾下來,這種情況,您兒子能改變什麼呢?
  母親 我一直乾下來,的確如此,可這是因循舊習,就像一個死人。只要一陣痛苦,就能使一切改變樣子。我兒子來改變的正是這一點。
 〔瑪爾塔要開口講話。
 我知道,瑪爾塔,這話不合情理。對於一個犯罪者來說,痛苦意味什麼呢?而且,你也看到了,這不是母親的真正痛苦,我還沒有呼天搶地。其實,這不過是在愛中再生所感到的傷痛。可這傷痛就叫我吃不消。我也明白,這種傷痛同樣沒有道理。(改變聲調)但是,人世本身就不合理,這話我完全可以講,因為從生育到毀滅,我嘗到了它的全部滋味。
 〔她毅然朝房門走去,但是瑪爾塔搶先一步,橫在門口。
  瑪爾塔 不行,媽,您不能離開我。不要忘記我是留下來的,他卻一走了之;我陪伴您一輩子,他卻一去杳無音訊。這應當酬報,這應當計算在內。因此,按理您應當到我這邊來。
  母親 (輕聲地)是這個理兒,瑪爾塔,可是他呢,是我害死了他!
 〔瑪爾塔偏過點兒身子,頭朝後仰,仿佛注視門口。
  瑪爾塔 (沉默片刻,然後更加激烈地)生活可能給予一個男人的,都給予他了。他離開這地方,認識了其他地區、大海,認識了自由的人。而我呢,死守在這裡,我死守在大陸的腹心,在寂寞中又渺小又可憐,我是在土地的深層長大的。誰也沒有吻過我的嘴唇,甚至您也沒有,而您卻見過我沒穿衣裳的身子。媽,我向您發誓,這些一定要得到酬報。我即將得到本應享受的東西,您不能藉口一個男人死了,就逃避那個時刻,這是徒勞的。要知道,對於一個經歷了人生的男人,死不過是件區區小事。我們能忘掉他:我忘掉哥哥,您忘掉兒子。他這次遭遇無關緊要,他再也沒有任何東西需要了解。可是我呢,您剝奪了我的一切,不讓我享受他享受過的東西。難道他還要從我這裡奪走母愛,把您永遠拖進冰冷的河中嗎?
 〔母女默默地對視。女兒垂下目光。
  瑪爾塔 (聲音極低地)有一點點兒我就會心滿意足。媽,有些話我向來講不好,但是我覺得,重新開始我們每日的生活,是很甜美的。
 〔母親朝女兒走去。
  母親 你認出他來啦?
  瑪爾塔 (猛地揚起頭)沒有!我沒有認出他來。他的相貌沒有給我留下一點兒印象。事情該著如此。您自己也講過,人也是不合理的。不過,您向我提出這個問題並不完全錯。因為,我現在清楚,即使我認出他來,事情也不會有絲毫改變。
  母親 我情願相信這不是真的。最殘忍的兇手,也有於心不忍的時刻。
  瑪爾塔 我也有過。然而,我面對—個陌生而冷漠的哥哥,並不會垂下頭。
  母親 那么面對誰才能垂下頭?
 〔瑪爾塔低下額頭。
  瑪爾塔 面對您。
 〔冷場。
  母親 (緩慢地)太遲了,瑪爾塔,我再也不能為你做什麼了。(轉身走向女兒)你哭了嗎,瑪爾塔?沒有,你不會哭了。你還記得我什麼時候吻過你嗎?
  瑪爾塔 不記得,媽。
  母親 說得對。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我很快就顧不上向你張開手臂了。然而,我一直是愛你的。
 〔她輕輕推開瑪爾塔,瑪爾塔逐漸讓開路。
  母親 現在我知道這一點,因為我的心講話了;在我要活不下去的時候,我重又感到了生活。
 〔路完全讓開了。
  瑪爾塔 (雙手捂面)可是,難道還有什麼比您女兒的悲痛更有力量的嗎?
  母親 也許是疲倦吧,還有渴望休息。
 〔母親走出去,女兒再也沒有阻攔。
  
  第二場
  
 〔瑪爾塔跑到門口,重重地關上門,伏在上面狂叫起來。
  
  瑪爾塔 不!我並沒有守護哥哥的責任,可是現在,我卻被流放在自己的家園,連母親也把我拋棄了。然而,我並沒有守護哥哥的責任,這是欺侮無辜,這是不公道的。現在,他終於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而我卻孤苦伶仃,同我渴望的大海天各一方。噢!我恨他。我終生等待會把我載走的波濤,現在知道它不可能來啦!我必須在這裡困守,前後左右由大批人民和國家、平原和高山重重包圍,阻斷了海風,也把大海的頻頻呼喚淹沒在它們的喧囂聲中。(壓低聲音)別的人運氣要好!有的地方儘管遠離海洋,晚風卻能時常送去海藻的氣味,向那裡講述迴蕩著海鷗鳴叫的潮濕海灘,或者講述黃昏中一望無際的金色沙岸。但是,海風沒有吹到這裡就衰竭了,我永遠也不會得到我本來應當享受的東西。我即使把耳朵貼在地面上,也聽不到幸福的大海浪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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